后来,明台时常梦见于曼丽。
在梦里,于曼丽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军装外套,襟前的扣子还来不及扣上。她滴着水的缕缕长发像水分充足的海藻,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惊心动魄。
那是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他愣了半晌追上去问道:“同学你是哪个班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于曼丽蓦然回首,双眸波光流转。
她嫣然一笑,轻轻唤了声:“明台。”
明家小少爷从不缺女朋友。
陪他读诗的,赏月的,看戏的,都是名媛。她们家底殷实,难知疾苦,成天都是快快乐乐的样子,脂粉足以饰太平。
而于曼丽不像明台从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
她眉头常年压着一团忧郁的云,眼睛里淅淅沥沥下着雨。眉眼间含着三分风情,两分清冷,剩下的全是无解之迷。
明台知道她是有故事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的故事,迫切想知道下文该如何分解,假装不在意始作俑者为谁。
军校里,于曼丽坐在床上绣湘绣,他倚在她桌前读书。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于曼丽说,这是陶渊明的自祭文,亦是她自己的。
明台想,她也不过十九岁,仿佛就已走过漫漫长路,历经无数悲欢。
这让他心疼。
他猜她从前在岳麓书院读的书,或是从师范学校毕业的。
也许她是个逃家出来的大小姐,再不济,总归是个喜读古书的女学生。
王天风问明台是否对于曼丽动了心。
明台下意识便反问,我为什么要爱上她。
她始终是一个迷,哪怕他想要交付真心,这颗心也终究悬着落不到实处。
犹如夜航于深海,恰逢灯火燃尽,身处汹涌浪潮,涛声滚滚,方向未明。
在军校分别前夜,于曼丽侧过脸想要吻他,她的姿态像一阵想要缠绕航船桅杆的烟雾,飘忽且迷离,又似一团想要拉扯深潜者臂弯的海藻。
这瞬间,明台感到心慌。
于曼丽是明台的生死搭档,两个人,一条命。
而他们的性命,又不全是他们自己能作主的。
他愿意把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呈到于曼丽面前,包括自己的生命,哪怕她什么都不想要。维也纳,明家香,为她受罚或挨打,哪怕是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只愿换她眉头舒展,见她开怀一笑。
他希望她能快乐。
那场滂沱的大雨让一切尘埃落定。穿着黑色雨衣的行刑队员,像是敲响丧钟的守墓人。
明台持枪站在雨里,眼神绝望而执着。他想起,在那张死囚照片中,于曼丽微微勾起的唇角里,深藏着对世界的无尽嘲讽。
既然这是一座坟墓,终归要埋葬些什么。
别人总说,明小少爷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钢笔,手表,之类等等。
明台心里清楚,他不爱于曼丽,为的不是这个缘故。
他不能爱她。
在上海的时候,有过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
于曼丽伏在桌前做刺绣,明台坐在桌上读书。
窗外的阳光暖洋洋地晒着明台的脊背,这让他想起从前在军校的日子,头一回有了可见天日的错觉。
于曼丽仰起脸对他笑,鼻子皱起来像一只猫。“你在看什么书呢。”
明台指关节一僵。这书他不过随手翻翻,本就算不上一个欢乐的故事。在这种境况下读,亦是太过不合时宜。
“我看不懂,你就同我讲讲。”于曼丽指了指书封上的英文,灿烂笑容里夹杂惆怅。
她只上过一会儿私塾,懂的洋文实在不多。
明台见于曼丽正在绣一朵玫瑰,那朵小花柔弱,妩媚又张牙舞爪。
他合上了手里的书,轻快地笑道:“里边有一句话形容你很合适。”
“维洛那的夏天找不到这样一朵好花。”
于曼丽眯着眼睛笑起来:“这听起来像是夸人的话。”
她推过纸笔:“原话怎么说,你教我写。”
她歪歪扭扭地按着明台的葫芦画瓢。
明台皱眉看了一会,失声而笑。
“这样写不对。”他握过于曼丽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
最后一个单词还没拼完,明台已经松了手。
墨水顺着笔触错误的走势氤氲开来,像一份卑微又绝望的执念。
明台遇到了程锦云。
程锦云像明台从前认识的每一位名媛。
当然,她比她们全部加起来都要好一点。
因为程锦云总能同他谈一些关于信仰,真理,主义之类的话,双眸闪闪烁烁含着光。
当时明台年纪很轻,热血沸腾,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认为这世界不过非黑即白。
与程锦云相遇,让他犹如在迷雾森林里披荆斩棘的伐木人忽见天边破晓。
明台坚信,既然身处黑暗,就必须投向光明。
于曼丽安睡在泥泞中,发丝间弥漫着血腥与土腥味。
明台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脸庞,像待一个易碎的梦。他回想起他们在城墙上最后一次紧紧相拥,而下一秒她快速坠落如自由翱翔的鸟。
明台希望躺在这的人是他,但没有谁能给他机会。
在那场大雨里明台惶惑地埋葬了一颗心,如今他失去了半条命。
他喃喃道:“曼丽,别怕。”
这些年明台过得并不好。
远在巴黎的明楼曾安排了门路让他到香港去,当时程锦云说不走,于是就没走成。
其实他自己哪儿都不想去。
动乱之中,生活贫苦。明台早年的伤病全都落井下石,纷纷在他潦倒之时前来报到。与程锦云争吵不断,她责备他上纲上线,他斥她不可理喻,而他原本以为会同她一辈子志气相投。
彼此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于是争吵每每以沉默告终。
争吵得最厉害的那一回,程锦云往他面前摔了一本书。
是一卷陶渊明集,纸页是暗哑的黄。
程锦云掷下一句:“现在是什么形势,还敢在家里藏这种书。”
明台把书捧在手心,略略一翻,书页纷纷脱落,支零破碎。
里边夹着一张老照片,定格中他和于曼丽身着结婚礼服,一副惊慌失措的滑稽模样。
这一幕每每在他脆弱之时映入眼帘。
多少年过去,明台逐渐明白,黑暗是裹着光明的黑暗,光明是黑暗里的光明。
他是从历史的脊梁上走过的人,而事实的真相依然模糊不清。
明台所珍爱的人们,大多坟前已草色青青。他淌着层层叠叠的鲜血一路艰难走来,这血是别人的,亦是他自己的,往后还会是更多的别人的。理想与信仰全都被搁置在那,被黏稠的血液浸泡得肿胀又萎缩,分辨不出本来面目。
多少事不过顺势而下,随波逐流。而记载中不过只得一句轻描淡写的弃暗投明。
那一年明台还是风度翩翩的明少爷,而如今只有于曼丽永远年轻。
明台时常梦见于曼丽。
于曼丽对他娇俏地笑,眉眼间沾染着怯怯的万种风情。
他从来就觉得她这样很好看。
于曼丽的声音软软糯糯,腔调里又带着一股韧劲。
她说:“明台。”
“你有没有爱过我。”
反反复复地问,一遍又一遍。
明台有时答一句我们是生死伴侣,有时答一句没有。
于曼丽说:“我不信。”
明台突兀地接了一句:“我们没必要追究历史的真相,而是要看历史的发展过程。”
于曼丽笑着走远,鲜艳的眉目逐渐泛黄褪色,不知从哪里燃起一簇火,将这世间繁华统统烧成了灰。
她最后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不管这些,我只喜欢你。”
明台从不觉自己爱于曼丽。他对她有着千百种复杂的情愫,厚重广博如山海。
可没有一种有关于爱情。
生死伴侣,两个人,一条命。
可最终你死我生,又算什么伴侣。
难道他当真就不爱她?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许多事,往深处想,大抵都是有些难过的。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出自littlesen的短诗
*琅琊榜的小故事还会继续写,然而此刻台丽真的往我心里捅了几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