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台丽】移山倒海

于曼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爱上明台的,是他送她明家香的时候,他在烈日下为她罚站的时候,还是他从马背上重重摔进水坑,爬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求王天风放过她的时候。

但她可以肯定,绝对不在他俩初见的那一回。

在澡堂里她才把衬衣披上,隐约听见身后窸窣作响。她抬手撩起贴在后背的湿发,又听得一声极其夸张的“哇”。

于曼丽咬着牙转过身来,一个飞腿将明台手里晃荡着的脸盆踹上了天。

模样再俊俏的登徒子,终究是登徒子。

她挥着拳往明台身上一顿招呼,出手狠且疾。

明台只顾抬起前臂护着脸,嘴里含含糊糊地嚷着“我什么都没看见”,又大喊“我什么都看见了”。

于曼丽将明台踢打出门外,并不在乎他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没想到登徒子还是个癞皮脸,扒拉在门外絮絮叨叨地叫嚣着自己的拳脚有多厉害。

而于曼丽推开门的那一瞬,登徒子立即就噤了声。

明台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原本无赖的嘴脸登时换成了温柔而略带讨好的笑。

他的眼神里藏着星星点点的小火苗。

于曼丽心里冷哼一声,男人对漂亮女人心动时的模样,她见过太多了。

在操场再相见,明台不过轻轻将手往她肩上搭了一下,于曼丽一个过肩摔就把他狠狠地在沙地上砸了个四脚朝天。

于曼丽一共就赢了明台这两回,她知道,这都是他在让着她。

后来在舞会上明台半点没给她留情面,于是就成了她的组长,往后她事事都得听他的。

她嘴上不饶人,非说这是二比一,硬是让明台承认他打不过她。明台不服气,总说要和她再比试比试,最终也没比成。

但那已经是她爱着他的时候了,无论他让不让她,她都没法赢。

 

于曼丽和明台到重庆执行任务,根据命令要装扮成夫妻。

做戏做全套,军校准备的衣物里还有两枚翠玉戒指。

于曼丽捡了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扭头看见明台正将戒指往中指上套。

明台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掐着手指解释道:“我家里规矩严,戒指不敢乱戴。”

见于曼丽不吭声,明台作势要把戒指脱掉重戴。“要么我还是……”

“算了。”于曼丽轻轻摁住他的手。“明少爷是该谨慎些。”

于曼丽戴着这枚戒指和明台牵手在断壁残垣中飞奔,又冲明台脚边开过枪,哪怕是换过村妇衣裳灰扑扑地藏在防空洞里,也一直没舍得把戒指摘下来。

就连于老板都没有送过她戒指,怕她因此成了被脚环束缚的金丝雀。

她喜爱这戒指秀气的款式,更喜欢它所在的位置。

惶惶天地之中,像是有了一个归属和去处。

于曼丽眼前是通往自由的渡口,身后是明台沉重的呼吸声。

他将手覆在她手背,一点点地褪下她的戒指。他自己的戒指划过她指间冰凉的肌肤,那瞬间她觉得疼,就像是被一寸寸剜去了皮肉筋骨。

于曼丽颤着手往身后抓了个空,姿势凄美而落寞。

她忽然开始想念明台。

于曼丽逆着人潮向明台走去,他回首恰巧对上了她的笑。

她甩着手让他物归原主,明台像个宝物失而复得的孩子一般露出笑容,忙不迭地想要为她把戒指戴上。

于曼丽略一思忖,只是把戒指在贴身的口袋里放好。

回到军校后,于曼丽想要把戒指留着做个纪念,郭骑云不准,明台差一点又跟他吵起来。

她连忙交还了戒指,依旧神色怏怏。

明台悄悄扯了一把她的袖子,贼兮兮的眼睛溜溜直转。“我琢磨过了,那只戒指的确是真金,却是假玉,次得很。你不要难过,下回我们出去,我寻机给你买一只好的。”

“买一只玉有这么大的。”他用手比划道。

“胡说八道。”于曼丽笑着锤了明台肩膀一拳。

 

可到了上海以后,那个说过要送她好戒指的人,竟连带她烫头发、大世界听听戏、跑马场赛赛马的钱都不舍得花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明台看向她的眼睛里,再也不见从前流动着的火焰,而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他总爱用那种凄凉又怜惜的眼神瞧她,仿佛她很可怜似的。

于曼丽从不觉得自己卑微,只是因为她爱上了他,才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中去。

她身上笼罩了温柔的夜色,连哀伤的神色都显得怯弱而妩媚,她知道明台见不得自己这模样。

于曼丽把火柴递给明台,“就当是祝我新年快乐吧。”

两人仰头看着烟火闪烁如星光,笑容纯净而天真,犹如手上不曾沾过半点血。

于曼丽唤了一声明台又没把话说完。

“我真希望你能对我有一点点的爱。倘若没有,对我有一点点的好也可以。”

她依旧惦记军校里那只翠玉戒指,不管是真金假玉或是真情假意。

从一开始就是不属于她的东西,原本就是她贪心。

 

于曼丽伏在梳妆台前画眉,明台反手扛着枪一路走来,嘴里念道:“陈炳有两大嗜好,一是抽大烟,二是玩女人。”

“大烟我们就不陪他抽了。”他半个身子倚在梳妆台上,支着胳膊肘看着于曼丽。“你说呢。”

郭骑云抢先接过话来:“那就美人计呗。曼丽扮舞女,组长扮富少。”

于曼丽心里觉得好笑,这能算扮么,组长本来就是富少,而她……

音乐适时响起,明台眼里含着笑,朝她伸出手去。

于曼丽将手搭在他手心,明台把枪往肩上一扛。

她喜欢同他一起跳舞,只有在这时候,他的眼睛里只有她。

一步之遥的距离里,她能看清他眼中坚冰后的那一星半点火焰的残留。

哪怕死灰不复燃,明台发自内心的笑容总能告诉她,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感到快乐。

那夜他们在舞池旋转,于曼丽穿着一身玫粉色高开叉旗袍,胸前绣着一簇鲜艳的郁金香,背后有银丝勾出的叶子轮廓。这件旗袍是明台特意为她挑的,郭骑云也觉得好看。

她妖娆地走向陈炳,护卫们拦着要搜她的身。

明台藏在声色缭绕的阴影中,神情阴郁冷凝。

刺杀陈炳成功后,于曼丽仓促躲进车里,香水味盖过了她指尖的血腥气,明台重重一脚踩下油门。

“这衣服你回去就把它扔了。”明台闷声说道。

于曼丽很是不解:“扔了?你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我再给你买,都是我不好。”

“可明明最初你也说很好看。”

“我说的不是这个。”明台的吐字仿佛往外蹦着火星。

于曼丽知道,明台生气了,但并不是在生她的气。

 

三更夜半,有人哐当哐当地砸影楼的门。

于曼丽从梦中惊醒,食指搭在扳机上。

听见郭骑云屁滚尿流地下楼去开门的声响。“组长,这钟点,有什么紧急任务?”

“嘿,你干嘛去了,喝成这样。”锅碗瓢盆落在地上响起了大合唱,又仿佛传来什么人摔在地上的沉闷声响。

于曼丽实在听不下去,系好睡袍,随意踢踏着一双高跟鞋压下楼梯。

明台大半个身子靠在门上,一条胳膊压在郭骑云肩头。

见于曼丽来了,他把郭骑云往边上一推,自己勉强站稳了,露齿而笑。“于曼丽。”

在军校里明台同她很是亲昵,却每每直呼她的全名。到上海来后,他哪怕是布置任务也唤她曼丽,而生活中却与她渐行渐远。

郭骑云把烂摊子丢给于曼丽,自己打着呵欠上楼睡觉去了。

于曼丽站到门的边上,冷风一吹,裸露在睡袍之外的小腿觉得凉飕飕。

“于曼丽。”明台往前一扑,伸手揽过她的背。

于曼丽心里清楚,这个拥抱名不副实,不过虚晃一招。

明台的手落在她背后那方空气里,迟迟没有勇气压下来。

她将脸颊倚在他胸前。

“我今儿又听了一回白娘子,一个人听的,心里很快乐又很难过,喝了一点酒,真的就一点点,想见你,想同你说话。”

她算是明白了,明台这是酒后颠三倒四说胡话呢,较不得真。

“白娘子,你知道是谁么。”明台大着舌头,发音很是含糊。

于曼丽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知道。”

“你不知道。”明台像是突然激动起来,这四个字重得像塞在秤上的秤砣,不知道想让谁铁了心。

于曼丽侧过脸来,将下巴尖搁在明台手臂上,细声细气地说:“是,我是真不知道。”

如今她和明台靠得很近,他的手和她的背之间只隔着一堵冰砌成的墙。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遥远,哪怕是她有心要做那个移山倒海的人,这段长路,一辈子也走不完。

隔着泪眼,只觉夜色朦胧,路灯亮起,满街昏黄。灯下星斑点点,于曼丽原以为是渺小尘埃乱舞,凝神细视方知那是被风切碎的雨。

飞蛾扑火,其实也不是不快乐。

 

于曼丽原本就没指望着明台能同她私奔。

她着实担忧他的处境,也期盼他能同她说上一句真心话。

明台沉着脸,几次打断她的话,起身欲走。

可每一次于曼丽叫他的名字,他总会回头用那种凄惶且动容的目光注视着她,像是怜悯又像是感动。这神色她太熟悉,在那场大雨里她见过,放烟花时她见过,拍结婚照时她也曾见过。明台的眸子往外冒着森森的寒气,像是坚冰化成了水,可冰碴子混迹其中,依旧是一样的冷。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在一起,那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说出这几句话,仿佛耗尽了于曼丽半生的血和泪。

明台的脸上全无半点波澜,不过是稍稍提高了音量:“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战友,是我的生死搭档。”

于曼丽背对着他,簌簌落下泪来。

她原本想问他的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爱过我?”这句话落在唇齿之间就变了调。

这对明台来说,答案是一样的。

 

“准备好了么?”明台系紧了她腰间的绳子。

于曼丽略微颔首。

深夜里黑色的风拂过城墙,彼此之间有着恰到好处又心照不宣的沉默。

“还没有恭喜你,订婚。”于曼丽将这句话搁在风里,仿佛能听见沉重的回声。

明台颤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上一两句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你忐忑。”于曼丽释怀般笑起来。

哪怕她没有资格让明台忐忑,可明台的心思的的确确曾为她而上下悬浮沉降。正是由于他的忐忑,才让她爱得如此绝望。

“抱抱我。”她向他张开双臂。

明台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信号灯击碎了短暂的好梦。

于曼丽跃下城墙。“明台,我走了。”

明台远远牵着系在她腰间的绳,于曼丽仰着头看他,觉得自己像被放飞的风筝。

他原本想还她自由,这番放手最后也不过沦为了温柔的囚禁。

探照灯恶狠狠地打在她身上,杂乱的枪声撕毁了夜间的安宁。

明台慌了神色,青筋暴起,红着眼眶,嘶吼着要把她拽上来。

于曼丽攀在城墙上踩着碎步躲过暴风骤雨般的枪击,她早就做好的赴死的准备,可这一刻她真的还想活下去,如果在往后的日子里还能见到明台的话。

汪曼春手一挥,一排枪口对准了墙头的明台。

明台用尽全力往后扯着绳,“于曼丽,别放手。”

于曼丽定定地瞧着他,他的眸子里的坚冰全都化作了泪,这双眼睛里从前承过火也载过冰,最后都成了一汪浩淼的海洋,潮水曾将她推向他,也曾将她毫不留情地从他身边推开。

她小小的身影映在他瞳孔里,像一只独自飘零的船。

哪怕她为了他折了桅杆,收了帆,甲板碎成一块块的残木,她也得沉没在他这片深海之底,而不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她摸向身侧的匕首,明台的神色瞬间变得痛苦而绝望。

于曼丽优雅地一挥匕首,急速下坠,却好似觉得自己在飞。

在灯光下,于曼丽的脸庞苍白而透明,黑夜中闪烁着的眼眸晶莹如墨玉。

她这辈子有点短,过得很不甘心,可她倒觉得有些满足了。至少在最后一刻,她好似明白到,明台待她,在可怜之外,也许还有别的。这份“别的”让她感到幸福,虽然明台自己此生永远不会明晓,亦永远不会承认。

 

“不要忘了我,记得来看我。”这话于曼丽在军校时早早就同明台说过,那时明台以为两人不过寻常告别,往后相见有期,于是并没有往心里去。

然而,然而。

后来,明台真的就惦记了于曼丽一辈子。只是他不觉得那郁郁青青的草有什么好看的,简直可谓难看至极。

远远没有于曼丽笑起来好看。



*明台视角参见前文。他认定了山海不可平,而于曼丽却始终愿意为他移山填海。

*剧里明台仿佛真的把戒指戴在了中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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