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卓青遥】禾黍

*警告:私设 狗血 OOC bug


浓雾披拂山岗,树影憧憧。忽有一马逆风破雾而来,这是一匹正当壮年的烈马,嘶声萧萧,蹄下淡烟扬起。

御马之人着玄色锦衣,银白月色洒落肩头,一声长吁,勒马四顾。

卓青遥在初入夜时翻身上马,越过流溪、碎石与漫天野草,一口气直攀山顶,只为心血来潮想看一回日出。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始而东方既白,朦胧中有鲜艳脆弱的红。

卓青遥俯瞰脚下之景,恍觉万物如初生,勃发与枯萎全在一瞬。

这一刻他感到孤独,因为他又想起何疏。

 

何疏是卓家管家的小儿子,比卓青遥小一岁,是同穿一条裤子的情分。

何疏身板瘦弱,但心思聪颖,反应很快,武功甚至更胜卓青遥一筹。

身为卓家长子,卓青遥从小就被塞着往规规矩矩里套。而何疏性子活泼,在卓家来回蹦跶,野果子塞满嘴,骑在墙头看卓青遥被罚蹲两个时辰马步。

习武人家的子弟,没有旁的娱乐,唯一可供他们消闲的是读侠客传奇——还是何疏偷偷从书坊给卓青遥弄来的。

八九岁的毛孩子,看完了故事难免在手上走两招过把瘾。扮演大侠的何疏在卓青遥身后俯冲起势,两掌翻飞,啪一声拍在他后背,高呼:“今日我要替天行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恰好卓鼎风过来检查他们的早课,卓青遥嘴里含着的那一口凉水,正巧喷中卓鼎风外袍。

 

卓鼎风踱进卓青遥房中,“青儿,飞泉三叠的心诀掌握多少了?”

背对房门的卓青遥心中一跳,慌忙把摊在案上的书卷匆匆合上。

“我……”他脑中一片空白,支吾难对。

窗外适时响起小石子敲击墙根之声,停顿有节奏。

卓青遥知道是何疏在提醒他,奈何巧妇难为无米炊。

“阿疏!”卓鼎风喝道。

敲击声随即消失,卓青遥想象何疏抱膝靠坐在墙角细听房中动静的模样,不由想笑。

卓鼎风话音一转,问卓青遥:“你在看什么书?”

卓青遥下意识用手抓着书封,垂下眼帘,不作声。

“递给我。”

卓青遥连连摇头。

“给我。”

卓青遥抬眼偷瞄卓鼎风,怯声道:“父亲……”

卓鼎风夺过书卷,撕开飞泉三叠心诀的伪装,露出《虬髯公外传》的真面目。

“青儿,你同为父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卓鼎风把书卷掷在案上,砚中余墨为之一荡。

“我……我想做大侠,行走江湖,快意恩仇。”

“喔?”卓鼎风不怒反笑,他伸手朝门外一指:“你现在就可以走。”

平静背后有更让人畏惧的力量,卓青遥颤声道:“我不。”

“你以为生生死死,不过一场儿戏?”

彼时卓青遥不知如何应答。

 

十六岁那年,卓青遥与何疏第一次走出天泉山庄,遭遇一群黑衣人围攻。

他们拔剑的手颤抖,剑光划开一道圆弧。

利刃没入皮肉之声清脆如叶落,并不悦耳,倒有些新奇。身上溅满了血,血都是别人的。

这是卓青遥第一次见到如此铺天盖地的血光,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剑上会沾血,但这一天的到来猝不及防,不合时宜似六月雪。

说实话,卓青遥并不害怕,一点儿也不。他与何疏的后背彼此相抵,最危险的软肋交给最信任的人,冷酷致命的凶器对准一切迫害他们的嘴脸。

浩瀚天际像一个倒扣下来的碗,哪怕是对抗世界也无所畏惧。他们这样年轻,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黑衣人尸横遍地,意料之中的胜利被他们收入囊中。

不好!

卓青遥急速挥起才收下的剑,剑气逼人,直指苍穹。

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来势汹汹,掀起烈风如海潮。看来他早已在附近隐蔽多时,一只意欲捕螳螂的黄雀。

何疏挺身出剑,卓青遥亦纵步至黑衣人身侧,意图攻其不备。

尽管卓青遥与何疏的配合默契至天衣无缝,可交手已过百余招,连黑衣人的一根头发丝也砍不着。

方才的血战让他们精疲力竭,而黑衣人剑势纵横,越战越勇。

哐当有声,一把长剑脱手,自半空砸在地面,断成两截高高弹起又落下。

是卓青遥的剑。

连最后一丝招架之力也被剥夺。

卓青遥以拳脚勉力相挡,左右闪躲,且打且退,不知不觉间三人已至悬崖边。

山风呼啸,足下怪石嶙峋,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

黑衣人长剑直指卓青遥咽喉,何疏亦将剑架于黑衣人后颈,三人形成诡异的站位。

周遭一片静默,耳畔唯闻自己的急促心跳。生死攸关之境,卓青遥独独想起侠客传奇中的场景,只可惜身材壮硕的黑衣人遮挡视线,他看不到何疏的表情。

卓青遥开口道:“阁下与我有何怨仇,何必苦苦相逼?”

黑衣人冷哼一声,“为何?公子大可请教令尊卓鼎风。”

传奇中的奸人作恶前多有长篇大论,痛诉祖宗十八代前情,为身处险境的侠客赢得一线生机。

卓青遥依葫芦画瓢,旨在拖延时间,再伺机而动。

“但就要看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了。”黑衣人斜斜勾起嘴角,笑容嘲讽至极,瞳孔骤然缩紧,腕间异动难辨。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身姿突然踉跄侧倾,表情痛苦难当如受重创。

卓青遥箭步后划,冰凉触感挑开颈项,眼前砂石漫天难以视物,两声尖锐的摩擦响动横空爆破,似利箭贯穿双耳,越过林木与藤蔓,坠入无尽虚空,余音厚重氤氲如沉钟。

锥心之痛入骨,卓青遥用手紧捂伤口,鲜血自指缝喷涌而出。他双膝发软,直挺挺跪下去。

尘埃落定,茫茫天地只余他一人。

 

找到何疏那夜,下着瓢泼大雨。

何疏躺在山谷,手臂被秃鹫啃去半条。

侠客们坠下山崖总能掉进藏有武功秘籍的山洞,苦练数年终成一代英豪,再不济,肯定有些枯枝野草搭救性命。

都是哄小孩玩的鬼把戏。

卓家人里里外外围成一个圈,啜泣声与鸦啼编织成细线,密密缝进疏雨里。

卓青遥沉默站在灯火开外。从前与何疏比试身手,他每次想要偷袭,都能被何疏轻松格开,他以为是何疏的运气好。

雨水沿着鬓角淌下,卓青遥抹了一把脸,反手把剑插进土里。

第二天傍晚卓青遥收拾行囊离开天泉山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跟干瘪树干一样瘦长。

把生死当儿戏的人是别人,不是卓青遥。

 

漫游江湖的年月,卓青遥行走各地。江南柳絮飞,塞外黄沙舞,他的手张开又握紧,什么都没留下。

他亲身的所见所闻所历,与侠客传奇中所写的大不相同。

固然有英雄意气,儿女情长,但亦有始料未及的勾心斗角,弱肉强食。善恶黑白交融成泥潭,人们挣扎其中,不幸沉下去的,只留下一串稍纵即逝的气泡。

卓青遥曾以为江湖是一场遥远的好梦,须得等待一声令下,才能像奔赴神圣仪式般投入到庞大的生死爱恨中。

然而生而为人,无处不江湖。

他学会如何在利刃间圆融周转,配合自幼的良好家教,显得礼数过分周全。这是面具,是武器,是无法剥落的皮。

在廿三岁生辰前夕,卓青遥收到卓鼎风的信,家族的义务与责任等待着他。

初回天泉山庄那夜,卓青遥屏着呼吸伏在前厅的瓦顶上,卓鼎风正与一位华服男子谈话——对了,是谢玉,卓青遥当然认识。

身材伟岸的卓鼎风,在谢玉面前像是低了一头,塌着肩膀佝偻着腰。

卓青遥惊觉父亲老得不成样子,两鬓斑白星星。

等人们意识到衰老这回事时,往往已经晚了。

卓鼎风躬身送走谢玉,卓青遥翩然跃下,两人沉默对视。

这份注视似重担落于双肩,需得一力挑起。卓青遥想起在市集见到的龟,被放进一个罩着网的盆,再怎么努力探出头,也挣扎不出一片自由的生天。

他至今没有问,当初黑衣人的事与卓鼎风有何相干。

也假装不知道这些年来一路尾随在他身后,保护他或是跟踪他的都是些什么人。

 

卓鼎风与谢玉商量,卓青遥与谢绮的亲事是时候了。

卓青遥少时见过谢绮好几回,她拧着手里的帕子,羞答答地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大人们催促她叫青哥,她红着脸像蚊子细声哼哼一般挤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以后要娶她。

游历江湖时,卓青遥遇见过不少女人,曾经相爱,爱到最后又分开。人行走于薄冰上,再多旖旎情思亦不过是向镜花水月要温柔。

洞房花烛夜,明晃晃的红伴着光的煦热,与黯淡的血色不同,是真实的暖。

谢绮同他说话,轻脆的一声青哥,褪去少女娇羞后更多的是娇俏。她有着温柔的眼波与温柔的笑,卓青遥想,也许这是他缺失已久的完满。

他俯身去亲她的眼睛。又觉得自己是一头推石磨的驴,被蒙着眼套上笼头,如今还在嘴边悬一把秸秆,迫使他向前走。

走再远也不过在原地划一个圈。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如今他有了妻子,往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应该是要爱她的。

 

刺杀沈追那回,卓青遥受了很重的伤。

快要把血流尽的时候,他坠入层叠的迷梦。

从前死于他剑下的人们——卓青遥大多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姓名与面目,他们手里提着自己的头,干干净净的,一点血都没有,像散步一般朝他走来。越来越多的人,形成一堵流动的高墙,每一块砖上都有一张嘴,此起彼伏地嚎啕着请大侠饶命。

哀怨的回声似荡漾的水波纹,像是梦被强行掰碎的惨叫。

卓青遥对他们说,该死的是我。

又见到何疏,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坐在墙头,双腿轻盈地来回摇荡,嬉笑着问他,青遥啊,你还记不记得《临安剑客行》第六回讲的什么故事?

卓青遥答记不清了,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睁开眼睛便看见泪痕满面的谢绮,她挺着肚子去绞湿手帕来替他擦脸。

梦里都是胡话,他必须活下去。

 

卓鼎风颤巍巍朝卓青遥走来,手上还敷着药。

他对他说,青儿,你都可以怪我。

卓青遥在谢府奋身血战,心中有无穷尽的恨,恨谢玉,恨卓鼎风,也恨自己。可他谁也不怪,驴子从蒙眼布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不能责备光线太刺眼。

只要他将许多事细细考究一番,不难看出这是一出为虎作伥的闹剧。但何为虎,孰谓伥?他从未深思,只顾埋头前行。

通途只有一条,若是回望,只剩一个死字耀武扬威挺立在萧瑟小路上。

乱世如棋局,一人执黑一人执白,翻云覆雨胜负已定,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血淋淋的骨肉被碾平砌成台阶,没人会在意棋子怎么想。

 

天泉山庄的牌子仍旧神气,卓青遥实际上已经成为新的主事人。

他推开一扇紧闭多年的门,扑腾翻飞的是记忆的尘埃。

在幼时念书的阁子里,卓青遥与他最要好的朋友一同做过几回酣畅淋漓的好梦,说过几番意气豪迈的漂亮话,那叠载满奇思妙想的侠客传奇,他还能清晰地记得藏在哪堆武功秘籍里。

余生都不会再翻。

把门封起来,窗户纸也糊上,卓青遥对家丁说。

他的童心,闪亮的眼睛与欢快的笑,都被锁起。没有人可以出来,也没有人可以进去。

大门外人喊马叫,喧闹声一片,有人急切呼喊大公子,又听闻婴孩啼哭。

热血瞬间凝聚心尖,卓青遥迫不及待朝声音来处跑去,沿着弯曲的游廊,路过栽满菡萏的池塘,微风、柳叶、悲喜无常的少年事与他擦身而过。

他渴望听到那声熟悉的青哥,以及期盼实现与之相关的一切平凡而朴素的愿望。

必须向前跑,那儿也许有光,有希望。


Fin.

*在大明湖畔的一次点梗里, @陌离 妹子提过想看卓青遥的故事,然而没有写好,我的错(哭

*喜欢的太太说:“描写少的人物看似空间大,反而不容易引起共鸣……要想让他有血有肉先得给他编出半辈子来,可自己编的半辈子就很难取信于别人。”

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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