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在池旁喂鱼,拈了一小撮鱼食,忽左忽右乱丢,鱼的鳞片擦过鳞片,尾巴压着尾巴,不知道谁是最幸运的那条。
他玩心渐消,当空将剩余饵料扬向池的尽头。鱼群争逐泛起涟漪,激烈如同壮士贴身肉搏。
梅长苏随意拍净双手,接过黎纲递给他的信,面无表情地读完,不置一词。
黎纲焦急,忍不住开口问道:“宗主,是不是南楚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蔺晨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是个最会大惊小怪的主儿。”梅长苏将信纸叠成一只小船,指尖轻压纸面又抬起,船拥有了篷。
黎纲还想多问几句,忽闻院墙边传来异动,他疾步上前护着梅长苏,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风声呼啸,枝叶轻轻颤动。
是飞流过去了。
没有意料之中的厮杀,只有急促的步子踩着碎铃而来,梅长苏远远在小曲桥上望见霓凰的身影。
她走向他,最后几步是用跑的,直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睛里的笑。
“兄长。”
还没来得及等梅长苏回话,霓凰已经将一个食盒交到黎纲手里,“黎舵主,麻烦帮我把这个交给吉婶再热一回。”
她穿的是窄袖衣衫,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腕间红线上系着一只小巧的银铃铛,随风而动有清脆的声响。
梅长苏邀她进屋饮茶叙话,前几日他方小病一场,精力不济,拖着步子走得很慢。
霓凰也迈小了步子,踮着脚尖,神气烂漫而雀跃。
“你过来也不走大门,偏偏要翻墙。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姑娘一样。”梅长苏见她衣袖沾染了檐甃上的尘。
霓凰不服气,“若我从前门入,那就是霓凰郡主拜访苏先生,而不是霓凰来见她的兄长。”
“我不喜如此,尤其在今日。”
梅长苏倒茶的手微微一顿,又恢复自如。“今日又当如何?”
“兄长以为呢?”霓凰笑着看向梅长苏。
梅长苏并不在意生辰这回事,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庆祝初生的喜悦对他而言有些可笑。常人羁留世上的时日不可数,过一年划下一道痕,像树的年轮。阎罗王打更,他不怕死,只担心时日无多,大事未成。
“今日于我,只是很普通的一天。”
但你来了,这对我便有些特别。
“是,不过寻常日子,霓凰也只是,想来同兄长用餐茶饭而已。”
“吃饭!”飞流全然不顾黎纲给他使的眼色,用勺子敲着碗沿。
“下来。”黎纲朝他摆手,“我把饭给你端到房里去吃,另外给你添一只鸡腿,大的。”
飞流委屈地看了苏哥哥一眼,“一起吃!”
梅长苏同黎纲说:“无妨,飞流同我们一块吃。”
“大家都上桌一起吃吧,人多了热闹。”霓凰也说。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黎纲看着自己的脚尖退了出去。
“没听说过你会做菜啊,看看你今天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梅长苏打开食盒。
飞流把脑袋凑过去,“嗤”一声又失望地坐下来。
盒盖从梅长苏手中滑落,似有故人夜半叩门,投石于记忆之潭以问来路,往事幽深如密林。
“今天我们小殊十二岁了,刚巧我近日新学了个小菜,你尝尝看喜欢不喜欢?”晋阳长公主笑意盈盈,将一个食盒在林殊眼前晃。
“头一回见娘亲下厨,做的是什么菜?”林殊在凳子上坐不定,跳起来掀开盒盖。
“啊……”他放下手里敲着的碗勺,失望地嘟囔一句:“不是肉!”
白瓷盘里砌着几小砖豆腐,零星撒了些许葱花,清汤寡水。
“胡闹!”林燮沉下脸,“你知道你娘亲为了这道菜花了多少工夫?”
晋阳在林燮肩头轻轻揉了一把,殷切地对林殊说:“吃一口,看味道怎么样。”
林殊勉强挖了一小勺,皱着眉头送进嘴里。
“好吃吗?”
林殊抿着嘴角道:“还行吧。”
晋阳长公主眼里的神采转瞬黯淡,又燃起亮光。“我听过坊间有句话,好吃的豆腐比肉贵。”
“想吃肉!”
林殊此后的几个生辰,无论是烧鹿肉还是卤元蹄酱牛肉,晋阳长公主都换着法子给他做。
后来,林殊就再也没过过热热闹闹的生辰了。
霓凰问梅长苏,“这道小葱豆腐,兄长惦记很久了,只怕霓凰做不出你心里的滋味。”
“是么?我同你说过我喜欢?”梅长苏有些恍惚。
“前些日子还听你提起呢。”
豆腐嫩滑,汤汁醇厚,回味有甘香。
“花了你不少工夫吧?”梅长苏又吃了一勺。
“我学的可不是寻常的小葱豆腐,这道菜除了豆腐和葱花,还需要用筒骨老鸡熬成汤,佐以鲜蘑鲜贝吊味,为了增添鲜味,都要用好几只蟹的黄儿。”
梅长苏点头,眼角一酸。
“谢谢你。”
“很好吃,真的。”
“兄长,你……”
“你让我想起了一些特别美好的记忆,不,你不需要替我感到难过,要知道,能拥有可以怀想的往事是一种快乐,这让我觉得,我也是……”
这世上所有寻常的温煦与幸福,曾几何时他全拥有。
砖石下坠如暴风骤雨,堂皇大气的林帅府一夕之间土崩瓦解,火舌吞噬檐角狂舞的凤凰,断壁残垣中,梅长苏孤身一人静坐漩涡之中。
少年磨平了棱角,又长出了带毒的针锋。
桌面有一碟小葱豆腐,装在白瓷盘里。
谢谢你。
是真的很好吃。
梅长苏往飞流碗里舀了一勺豆腐。
“想吃肉!”
“苏哥哥同你说,好吃的豆腐,比肉贵。”
黎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快步朝屋里走。
冷不丁被飞流截住去路。
“写什么!”飞流甩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在他眼前抖。
黎纲定睛一看,“飞流!你怎么又偷翻蔺少阁主给宗主的信,快,哪来的放回哪里去。”
“写什么!”飞流不撒手。
“乖,放回去。”黎纲哄他,又拧着眉毛吓唬他,“不然我就告诉宗主,让你蔺晨哥哥来把你捉走。”
“讨厌!”飞流一跺脚跑开,闯进房里,气哼哼地把信往案上一扔。
回身一看,信被风吹落在地。
于是飞流重新把信捡起,胡乱展平,将笔架上的毛笔全都扫掉,拖来光溜溜的笔架压好那封信。
他好像突然看到了一个他认识的字儿——说是知道,也不过是大概认个轮廓。
苏哥哥教过他这个字,挤成一大坨的字,底下的半边像一棵树。
苏哥哥同他说,这个字,就是飞流一天吃十个甜瓜后心里的滋味。
他说,真的吗?
苏哥哥又狡辩说那是如果,如果,意思就是不是真的,就是逗他玩。
他不高兴,磨了又磨,苏哥哥好歹答应让他吃了三只。
舌头是甜的,喉咙是甜的,心里……好像也有点甜。
飞流若有所思。
坏人这次在信里应该写的是好话,也许和甜瓜有关。
飞流很快乐。
梅长苏皱眉看着那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面条,玩笑地对霓凰抱怨道:“他们也真是,只做一碗。”
“你先吃。”他把面条推向霓凰。
霓凰将面条原样推回去。“这是兄长的福气,怎好均分。”
“能看着兄长吃长寿面,就是霓凰的福气。”
梅长苏便不推辞,夹了一箸面条细细地嚼。
抬头看见霓凰直怔怔的目光,眼眶泛红,他慌忙问道:“怎么了?”
霓凰抬手轻拭眼角,“没什么,只是见兄长吃得香甜,想起一个说法。”
“他们说,箸握得越高的人,走得越远。”
梅长苏顺着霓凰视线看去,原是他今日穿了素色的衣裳,怕汤汁染污袍袖,特意握了银著最上方,悬着手腕来夹面。
“无论兄长以后要到什么地方去……”
“请务必让霓凰随行。”
她分明已是退让。
梅长苏啜饮一小口面汤,热气氤氲双眼,热流划过喉头。
余味是咸。
“我要去的地方,你不可以去。”
霓凰没听清,“你说什么?”
梅长苏卷起一箸面条送向霓凰唇边,热汤顺着断面淌下,他伸手去接,掌心烫红,刺痛,却头一回不想闪躲。
他笑,“你总爱说傻话。”
“你在这,我还能去哪。”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