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夕照,霓凰跟在梅长苏身后走向城郊,七拐八拐,钻进一个破落的茅草屋。
梅长苏同她约好,今天带她去吃泥焖鸡。
茅草屋里没有人,碗碟筷勺、小刀与一坨鼓囊囊的大泥球安静地躺在桌上。
霓凰用指尖抹过桌沿,没有沾上一点儿灰。
她同梅长苏落坐,天气热得很,两人鼻尖上都沁出了薄汗。她见梅长苏脸上红扑扑的,一派气色极好的模样。
夏季是梅长苏身体相对康健的时候,日子于他们而言都要好过许多,她情愿同他多走一点路。
他们目不转睛看着大泥球,抬起脸来大眼瞪小眼。
虽说都是握笔拿枪的手,但谁也没抓过托塔李天王的剑,怎样剖球现肉,是个大问题。
梅长苏抢先霓凰一步夺过小刀,嘴上说:“我来我来。”
可他行动迟缓,不自信地用刀柄敲了敲泥团,像在挑瓜。
霓凰给他鼓劲,“兄长放心,应该是熟了。”
于是梅长苏大胆手起刀落,层层扒拉开泥巴,掀开荷叶。外脆内嫩的鸡肉往外散发热气,菌菇的鲜味混合荷叶的清香。
梅长苏撩下小刀,踟蹰一阵,起身到后院去,回来甩着两手的水——他打算徒手撕鸡。
刚揪着鸡翅膀的尖,就烫得嗖一声缩回手去。
碰了炭火收回手,想起骑马征战的好年华,难免心酸到掉眼泪。但见了焖鸡又把手揣回,只能馋得流口水。
梅长苏颤巍巍又把手伸出去,霓凰在一旁要帮忙,他坚持道:“我来。”
他埋头将鸡肉撕成大块放到碟子里,遇上艰难处还得用小刀开路。
梅长苏一手扯着鸡胸肉,一手将盘子往霓凰眼前推,“你先吃。”
霓凰起筷夹起鸡腿放在梅长苏碗里,“鸡腿给兄长留着。”
梅长苏正与鸡脖子搏斗,垂目道:“不用不用。”
眼前的人全情投入,犹如请她吃泥焖鸡是一项伟大事业。
蝉鸣鸟叫,溪水潺潺,明知天气晴好,听起来像是在下雨。
霓凰冷不丁唤了他一声:“苏先生。”
梅长苏抬眼,知道她是在玩笑,笑着应道:“郡主有何吩咐?”
霓凰也笑,又唤了他一声:“兄长。”
梅长苏应道:“嗯?”
他朝她伸出手去,像是要刮刮她的鼻尖,半路反应过来自己满手是油,只好停住了。
“林殊哥哥。”霓凰依旧是笑着看他。
梅长苏慢慢垂下手,看着面前骨肉分离的鸡,也看着她。
很适合叹气的时刻,他只是悠悠说一句,傻丫头。
2
梅长苏坐在霓凰的书斋,从她的兵书舆图里翻出几本传奇。
他将传奇卷在手心一敲,一本正经又表情夸张地说:“啊呀,原来你还在看这个。”
霓凰去同他争,袖子带到砚台旁边的一件物什,咕噜咕噜滚到地上。
捡起来一看,一辆木制的小马车,小马驹扬起前蹄特神气,车轮做工精细,仿佛只要有人扬起鞭子,马车就能立即往前蹿十里。
梅长苏将小马车放在掌心端详,“这不是……”
“是,这是兄长从前送给我的。”霓凰自然答道。
梅长苏用手指拨了一下车轮,纹丝不动。他感到疑惑,“我记得它以前会转。”
霓凰想从他手里接过小马车摆回原位,“很久前就转不动了,不过没关系,能看着玩就很好。”
梅长苏起身,走到窗前,借着烛光仔细琢磨,“我看看。”
“这可以修。”
他侧手去够那盏火烛,“滴一滴蜡油就好了,很简单的。”
“你看,我只要在这里……”梅长苏微微倾过身子,手指敲点着轮轴。
霓凰往前走了一步,从背后抱住他。
梅长苏身体一僵,半晌又舒展开来,掌心温柔覆在霓凰手背上。
他细声如说唇语,“小马车的轮子会跑起来的。”
“而我的小凰儿,已经长大。”
3
入冬以来,梅长苏的身体时好时坏。病时常来得很凶,也很急。
起先霓凰不知因由,只道是他从前旧患暂时未愈,总以为有朝一日会彻底好起。
后来霓凰接受了许多她难以想象与忍受的事实,心疼也心慌。守在床前用梅长苏的手贴自己的脸,心里念叨着,怎么办好呢,我还没有准备好说再见。
在眼泪快要触到梅长苏手背那一刻迅速拭去,怕他瞬间醒来,知道她在哭。
瘦弱的梅长苏裹着厚重的毛毯,蜷缩在长榻一角。
安眠香袅袅如烟,病人仅有微弱的呼吸起伏。
曾有一夜,霓凰轻跃上榻,在梅长苏身旁和衣躺下。
隔着一段距离,怕惊扰他。
她拆落自己的发髻,掐出一把来分成两缕,同梅长苏的一缕头发拧成一股。待到坐起身来,结好的发,自然又拆散。
他们分开太早,重逢又太晚。被夺走的时光,不能算是错过。
窗外的夜色,怕是浓黑如苦药。她不觉得苦,只觉得凉。
霓凰想,所谓同床共枕,也不过是这样。
4
许多年后的一个冬日,霓凰同穆青一道去寺里上香。
穆青用手将插得歪七扭八的香扶正,腾出一方空地来,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霓凰,“姐姐,拜托你告诉我,说你还有愿望。”
“别人听不到的,让我来实现它。”
霓凰只是含着笑看他。
定亲以后,霓凰与林殊到寺里祈福。
霓凰小心翼翼捏着三炷香,走到香炉前,心愿紧锁在唇齿之间。
她害怕被燃落的香灰烫到手,将点燃的香斜斜向前倾,几乎是贴着炉壁往下插。
食指传来尖锐的疼痛,饶是再谨慎,还是被一支快要燃尽的香戳到了。
她迅速撤回手,对着手指不断呵气,也还是疼。
林殊跑过来,嚷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拽过她的手,轻柔地往她食指指尖吹气,安慰道:“没事的。”
“算了。”林殊想要接过霓凰手中剩余的香,“这些我来帮你。”
跟在他们身后的人都笑了。
“林少爷,按规矩,都是自个儿上自个儿的香,要帮忙,也得是家人才可以。”
“不过,你和小郡主也快是一家人了。”
霓凰羞涩低垂双眸,躲开林殊伸过来的手,细声细气道:“先让我自己来吧。”
林殊点头说好,将香炉里歪歪斜斜的短香一一扶正,不小心撞落了香灰,烫得手背一块红。
他不以为意,对霓凰说:“我给你腾好了地。”
他巴眨着一双幽黑明眸,得意一笑,“这样,你就不会再被烫到了。”
香一寸寸燃尽,成灰,积灰如山。会有新来的香客,重燃新的香,有新的祈望。
伤口起先会发红,破皮,流血,结痂,待到有一天长出好肉,旧痂脱落,伤疤消失至无痕。
但闭上眼睛,还能听到那年寺院后山的钟声在响。
霓凰看着幼弟,穆青从稚气未脱的小世子成长为南境之王,再非她羽翼下的雏鸟,一心只为她遮风挡雨。
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换作他来保护她。
霓凰缓缓在香炉中的那方空地里插下三支香烛,恍觉腥风血雨掠过指间。经年磨砺,香灰不足为惧。
她回身挽过穆青手臂,穆青扶着她,两人踏雪而行。
走一步,有四行脚印。
她仰起脸同穆青说话,眼睛明亮似初初挣出层云的日光。
“青儿,我还有许多期盼。”
虽然,往后的诚心所求,和旧日所愿再不一样。
Fin.
*很少写苏凰,不是因为不吃,而是实在不懂得怎么写。
@吃货的大地 太太写的苏凰有细腻的温柔,细密哀愁是底色,然而温情是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