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言阙/林燮/萧选】春色浮寒瓮

*真·无CP


1

风吹开门的那瞬间言阙从悠长的午睡中醒来,天色晦暗,门外窸窣有声,似风似雨。言阙猜想,应是下雪了。

道观藏在山间密林,聚满湿气寒气,言阙倒不觉得冷——多亏了他身上裹着的那张毯子。这是从前林燮送给他的,纯属顺手,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礼物。明明手感摸起来是毛绒绒的,林燮却非得说这是蚕丝织成的,两人为此争执一番,不可开交。

后来孤掌难鸣,言阙就当最后是自己赢了。

 

2

言阙和林燮、萧选自幼相识,一块儿上的学,一起练武习文。

他还记得在花园里第一回见着萧选的情状,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儿坐在假山旁啃着桃子翻着书,旁边连个侍从也没有。

言太师育儿有方,言阙从小已通察言观色之技,当即上前正色行礼,声音嘹亮至震耳:“殿下。”

吓得萧选桃子都掉了。

毕竟是皇子,他勉力维持着应有的仪态,脚尖悄悄地把那半个桃子往假山缝隙踢,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点稚气的威严道:“你是太师家的公子么?”

言阙躬身行礼,双肩抖动,不敢抬头。

“莫要取笑。”

“哎我说,你别笑了。”

“不准笑!”

“阿阙,十年前的事,你可不能再笑话我了。”萧选够着言阙肩头给他灌了一盏酒,林燮就在旁边看乐子。

萧选用筷子敲着酒壶,醉意与笑意都在他盈盈一弯的眼睛里,“阿阙,你就爱同我玩笑,我不跟你计较。”

“我永远都不会同你计较。”

物换星移几度秋,年少风流。三人并肩走马逐鹰,扬起的尘不知迷了多少姑娘的眼睛。

也经历过血雨腥风,鱼死网破之际绝地求生。幸而全身而退,手上沾过的血淌了满地,深深陷进石砖高阶的缝隙。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全是死寂,他们共享一份心照不宣的沉默。

言阙跪在萧选面前,双膝着地,余光扫过林燮叩拜的侧影。

他们一向是懂规矩的人,从前同萧选交情再好,平日里也还是唤他殿下。偶尔有那么一回借着酒意,小小声唤了一声阿选。萧选伏在案上,手臂遮了半张脸,迷迷糊糊应了句:“嗯?”

那时言阙凑近了看萧选的神态,说是醉了,嘴角勾起来却像是含了笑。

如今萧选遥遥坐在宝座上,轮廓陌生又模糊,仍像从前般对他们笑。

言阙和林燮远远叩拜,齐声高呼:“陛下。”

 

3

林乐瑶进宫后,言阙夜半去找林燮饮酒。

清辉遍地,两人枯坐中宵,言阙掌心捏着杯子,另一只手藏在桌下,捏得指关节硌硌响。  

那一年他绢衣素冠,刀斧胁身穿营而过时在想什么呢?也是在这般好的月色下,他和林燮萧选三人举杯共饮,将醉未醉时唱起歌来。“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萧选起身执盏向明月,“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耳畔的刀剑泠泠,像极了那时三个杯子碰到一块的清脆响声,于是这瞬间他什么都不怕了。人们事后极力渲染他如何于宫阶之上辩战群臣,如何舌化利刃,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其实谁也并非天生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林燮用力握了握言阙的手,“你要忍。”

言阙猛地抬头,连夜不眠,双眸漫布血丝,饮酒数巡喉头仍干涩难言:“我不明白。”

林燮张了张嘴,道:“陛下他……”

言阙苦笑一声,“只盼他能待她有几分真心。”

远远见晋阳长公主掌灯而来,小腹微隆却仍脚步轻盈。

言阙望向林燮,缓缓叹出一口气:“我知道,与意中人同白首需要很多很多的运气。”

“林大哥,我没有你这样的福分。”

那时言阙并不知道,其实林燮也没有这样的福气。他学会了忍痛,林燮却始终学不会藏拙。

 

4

出征前数日,林燮给言府递了帖子,言阙带着小豫津来了。

大人们忙着吃酒,小豫津在桌下和众多裤腿间钻来钻去,两手各抓一个包子。言阙一手把他拎起来,挥挥袖子,“去去去,跟你殊哥哥掏鸟蛋去。”

林燮跟着呵呵笑,全然不顾要掏的鸟蛋是自己家的。

夜凉露重,酒温了又温。酒意上了头,言阙和林燮半是清醒半是醉地又说起了些旧事。少年事浸在月色里,远远瞧过去,还是温柔可爱的轮廓,一眨眼间世事更迭,月圆花好人聚散,子女忽成行。

晋阳长公主坐在林燮身侧,悄悄地将林燮手边的酒杯挪远了一点,林燮伸手去够,她又挪远了一点,林燮把手又伸长了一点,这回终于摸着了。晋阳长公主看向言阙,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笑着说:“我们家老林呀……”

小豫津哒哒地跑来,摇着言阙的手:“爹爹,爹爹,让林伯伯讲小黄狗的故事我听。”

言阙搁下酒杯,满腹疑惑。什么小黄狗?

他转瞬恍然大悟。先前林燮说过,他好几回路过城郊青石桥头时总会见着一条小黄狗,不知道有没有主人家,身上的毛乱糟糟,却不太脏,黑眼睛溜溜转。每回见到林燮打马而过,总会嗷嗷叫着扑上来在他马蹄子前打转。林燮见它可爱,便喂了它好几次骨头吃。小狗欢喜极了,缠着林燮撒欢,为了讨他欢心,还打跟头给他看。后来林燮出门时,偶尔也会特意绕路到青石桥看看,远远地便能见到小黄狗趴在那,他以为是恰好有缘。

小黄狗怎会知道时辰流逝?没有这样多的机缘巧合,唯有等待而已。

言阙觉得林燮这段奇缘颇为温情,便当作睡前故事讲予小豫津。他只听过开头,故事还没写上结尾。小孩子好奇心重,总觉得万事应该有始有终。

小豫津看向言阙的眼神满是期盼,言阙低头哄他:“乖,林伯伯有正事忙,等他出远门回来了,让他给你讲最新的。”

言阙说着说着话便觉得睡眼朦胧,袅袅喃喃的笑声歌声都像是从极遥远之地传来,醒来时万籁俱寂,抬头寒星满天,夜幕深沉,远处屋檐下悠悠挂着一盏灯。人们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只剩林燮还在桌旁坐着,笑着看他。

“终于醒了?你酒量仍不如我。”

言阙双手一撑便要站起,一条毯子从肩头滑落。

林燮道:“别担心,我已让人送豫津回府睡下了。”

言阙捡起毯子,随手摸了两把,“羊绒的?”

林燮道:“蚕丝的。”

言阙坚持辩道:“羊绒的。”

“送我了。”他抓起毯子往门外走。忽又回头一笑:“你回来可得送我点更好的礼,莫要小气。”

“阿阙。”林燮叫住了他。

“你何不续弦?”

言阙站定,与林燮遥遥对视。阵风扫过庭前落叶,这一夜的酒还未喝完,天已经快要亮了。

言阙笑了笑,转身离开。他们从不习惯说诸如旗开得胜活着回来一类的话,道别纯属多余,毕竟每一回分别总会再见,各自还有一生要过。

每当回想起这一瞬,言阙都有些懊悔。能言善辩的人,最想说的话却烂在心里。

 

5

消息从梅岭传来时言阙正在喝茶,他理应摔碎一个杯子但并没有,他稳稳放下茶盏后拔腿往林府走,走至一半才发现坐马车来会更快。

林府一切如常,侍从们走路悄无声息,风吹珠帘是唯一声响。晋阳长公主亲自为他砌茶,一手挽着衣袖一手握着壶把,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悠悠叹了句:“哎呀,我们家老林呀……”尾音拖得有点长,听似埋怨的口吻显得格外轻巧。

言阙装作看不见溅在杯外的茶水和她颤抖的手腕,正如他对满布在林府外的卫军视而不见。

回府后他闭门独自对月痛饮,珍藏佳肴如水般流泻,多年热血似冰霜凉透。先后有两个侍从跑来报信,来自林府和宫里的消息。言阙抬起眼睛,问了句你说什么,不等侍从们重复一遍,又挥手让他们下去。

朦胧中他看见十六七岁的林燮身穿甲胄俊朗英气地对他笑,他说:“阿阙阿阙,今晚月色这样好,你不该掉眼泪。”

 

6    

金陵城血雨腥风袭来,言阙赶着马车往城郊道观走,路至青石桥,他掀起帘子往外张望。人潮如织,车轮滚滚,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桥头,转瞬又不见了。

或许那只乖巧的小黄狗,再也等不到自己要见的人,故事只能戛然而止。

言阙开始痛恨自己,因为他欠林燮的不止是一句再见。

 

7

皇后召见,言阙奉命入宫,带着一身香炉灰味的熏香。

言阙见礼,皇后屏退左右,含笑道:“自家兄妹说话,不必如此。”

言阙询问皇后有何吩咐,皇后忧色满面,谈起誉王太子和靖王。

言阙恭敬道:“皇后娘娘之伟业,臣着实无能。”

皇后蹙起柳眉,冷冷道:“父亲当年猝然离世,门生散落,言氏一族势力衰微,我膝下无嫡子,勉力苦苦支撑,如今还是让人步步欺辱至此,兄长何曾为我们言家做过一件好事?”

言阙默然片刻,道:“娘娘所做的好事太多了,父亲当年为何气血攻心猝然亡故,娘娘比臣更清楚。”

皇后挥掌狠狠往案上一拍,头上凤冠钗环轻轻颤动,恨道:“我只是为了我们言家。”

“再说,陛下亦待兄长不薄。当年赤焰一案,有人诬告于你,陛下当场下令将告密的人拖出去杖毙了。他还同我说……”

“陛下同我说,言阙这个人,他还不知道么,他绝不同你计较。”

言阙呵地一笑。为了言家?待你不薄?好,好一句不同你计较。

他起身,温言道:“如此一来,当真是谢主隆恩了。”

他再一行礼:“臣突然胸闷犯恶心,请娘娘容臣告退。”

“阙哥!”

行了数步,言阙复又回头。皇后站起身来,看向他的双眸既有失望更有哀愁,那剩余的两三分期盼,让他想起小时候出府游玩前,急切地盼他买些精巧玩意回家玩赏的小妹。

她终究是他的小妹。

言阙不再看她,微微侧过身道:“伴君如伴虎,娘娘好自为之。”

 

8

言阙披着毯子在道观屋檐下看细雪飘飘,这些年他同许多人一道笑过闹过,喝过不少酒,看过几轮好月亮,说过不少真心话。岁月流逝,他们最后成长为自己需要成为的人,衰老如期造访,笑声再不相闻。

数十年前有过一个夏日,他在府里和林燮等着萧选溜出宫门一同到郊外放马。闲着无聊,林燮说要教他拉弓。他力有不逮,张不开林燮的强弓,林燮相助他一臂之力,问他何以为报。言阙于是说,他可以教林燮说话,他很会说话,能把圆的说成方的。

在林燮斥责言阙胡言乱语时萧选从墙头跳下,林燮急着去扶萧选,张弓的手一松,差点让猝不及防的言阙拐了手肘。

三人嘻嘻哈哈搂成一团,当真以为少时相识定能老来作伴,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同生共死,一诺千金重。烂漫日子悠长,足够让他们并肩游历江湖与四海为家。

新春临近,仿佛能听到爆竹鞭炮声阵阵。言阙隐隐觉得这一年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于他而言是新生一场。岭南府直发官船运来的柑橘正顺水而下,江水悠悠可解千愁百结。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Fin.

*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彩蛋:

“景睿,过来过来。”言豫津雀跃地招手。

“怎么了。”萧景睿往青石桥头跑去。

“看,有一条小黄狗。”言豫津蹲下来逗黄狗玩。

萧景睿笑道:“怎么还算小,估计它年纪比你还大。”

言豫津伸手摸了摸狗脑袋上的毛,黄狗两只前爪刨了刨土。

他又捏了捏狗爪,神情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总觉得它在等一个人。”

萧景睿看着他,静静地微笑着,忽尔开口道:“走罢,我们一块儿去给它买点骨头。”


祝大家新春快乐,万事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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