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西皮：田梅田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己选择的，这是好事又是坏事。

廿几岁还在为情爱伤春悲秋，十分愚蠢，好时光需得做爱，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才会静下来谈恋爱。这种事先是像装在玻璃瓶里的月光，深夜里端出来悄悄地看，而后就似神奇小匣子里的动作片，寂寞时单手伸向裤裆。

陶路田的情路不仅不很顺畅，而且相当坎坷，他爱男人时常爱到半途而废，爱女人不知该如何从头再来，一笔糊涂账。自由恋爱有时是万恶之源，不如盲婚哑嫁，一了百了。

留下来的多是动物本能，知己，灵魂伴侣，别再想这种人，当然存在，但他们通常都是你的病，而不是你的药。

程入梅前些日子忙得很，陶路田也忙着无所事事，失业和待业需要一点体能，他每天都在积攒能量。千里箭偶尔会带来程入梅的射计图——非为刺激陶路田留有余地的文傻智商，纯粹为了程入梅存档用。

陶路田通通看不懂，他在心里想，程入梅真厉害，偶尔也说出来。

程入梅知道许多陶路田所不明晓的事，确实是个厉害人。

或许只有一件事，是陶路田知道而程入梅不知道的。

许多年前，大概是十来岁的年纪吧，男人清澈女人清纯的时候。少年气，这个词鲜艳得老年人说出口都是罪恶。

颜值不足全凭少年气来死撑的陶路田，应邀去仙门里的一个假面舞会。去舞会得带人皮面具，最好不过，扬长避短，堪比一次性快速化妆。

他和丹青妙手鬼公子有些交情，鬼公子免费给他做了个人皮面具，超薄、超爽、超刺激，比0.01的面膜更贴合，山根处高耸入云，弥补了陶路田无鼻梁的缺陷。他喜滋滋地带上假面，俨然觉得自己是个美男子了。

舞会觥筹交错，陶路田年少时性格别扭而近哑，从不主动开腔，坐足整夜冷板凳。

将至下半夜时舞会画风更是一转，音乐突变为靡靡之音，陶路田当时将基未基，对自我尚未产生明确认识，同谁回客栈过夜都很尴尬，他心想，不如就这么先行一步吧。

很多戏都是这样，有人唱主角，有人敲锣鼓，更多人坐在台下喝茶做看客，还有一些人，就这么站在门帘边缝外，只敢偷偷摸摸掀起一点帘儿来看别人的大戏，欲做看客而不得。

快走到门外时，陶路田和一桌人擦肩，他随意往那一圈子人中扫了一眼，瞥见了一张和他情侣款的脸。

鬼公子一贯的趣味，好比狼人杀里的丘比特，喜欢钦定鸳鸯。陶路田早该想到，鬼公子出手的人皮面具定是成双成对。如今他见着正主，正主也见着他了。

那位公子的脸藏在假面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极好看，比陶路田的要好看许多，这让他感到很惭愧，自己应佩戴眼罩而来。

公子拨开人群向他走来，同他点头示意，两人之间瞬间产生了些许尴尬的默契。

鬼公子点拨了他们的命运，冥冥中将他俩聚到一处，但实际上呢，故事有无下文，还得看缘分。缘分是个很玄乎又调皮捣蛋的坏东西，时常捉弄人，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公子自我介绍，说，我姓程。

程氏是临安大户，陶路田知道了。礼尚往来，他也应自报家门，他姓陶，哪个陶，陶瓷的陶，何方人士，南蛮——哪儿来着？喔，是连桌子板凳腿儿都不放过来吃的地方。

他厌烦这些，不如不提，于是他说，我姓曹。

程公子又很礼貌地笑，曹公子你好。

他的声音总是温柔。

写到这里，但凡是对程入梅和陶路田的故事有一丁点了解的人，就会知道程公子其实就是程入梅。

见着情侣头像，要走实在不礼貌，不如跳舞。

当陶路田的手心触及程入梅的手背，才觉得心里实在是有些紧张。他们沉默地跳完一支舞，在曲子快要结束时，陶路田后先松开手，程入梅忽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脸很烫，是不是发烧。

陶路田抓住程入梅的手，轻轻亲了他一下。

这转折太突然，我写到这里也觉得他俩这发展诡异又迅猛，如果再铺垫多些，或许会更为流畅自然，但当时的真实情形就是这样。

冲动从来如此，简简单单，一股热血自下而上涌起。

程入梅先是有些惊愕，礼貌地由他亲，陶路田年纪比他小些，小孩子的胡闹从来都能得到原谅。

当时程入梅心里怎么想，觉得陶路田是禽兽还是禽兽不如，陶路田之后从来都不知道，因为程入梅从未提过和曹公子的这一桩事——根本不足挂齿，和陌生人接吻不必负责任。

散场时，陶路田在门外又见到了程入梅，他正靠在墙边撕下假面，面膜敷多了要长痘，面具戴久了也一样。

感受到陶路田的目光，程入梅抬头向他一笑，月色下陶路田瞧见了他的脸。这瞬间的记忆随风飘摇，坠入很多年后闷热不堪的乐乎亭，程入梅一转过头，陶路田便认出他来了。

可是，可是陶路田却不能坦然地摘下他的假面。

我的意思是，剥开鬼公子的特制假面后，陶路田还有许许多多张脸。

他八岁懂马车横截面，十四岁流连乐坊青楼，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还是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尽管他靠写一点恶俗不堪的情爱故事骗吃骗喝，但是——他早就不信这些了。

最后陶路田笑嘻嘻地说，再见。

他们的确是再见了，很多人没有他们这样的好运气。

在新旧一天快要交接的时候，陶路田收到了程入梅的信，请他就某一重大主题作文。

落笔时，他恍然又想起了当年月色下程入梅的脸。他很早已遇见他，可是程入梅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怎样，他俩之间，早就没遗憾了。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Fin.

我爱猫。@十二月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