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玉露】星河阔

人间无数 番外其六


天宫很安静,好似能听见无声眼泪融进地面的声音。

润玉站在纱帘外,见几个孩子跪在邝露床前。

他们在同母亲道别。

起身时,凡璟跪着不肯走,连霄和镜清将她拉起。

掀了帘子出来时,润玉听得连霄同凡璟低声说,快把眼泪擦擦,让母妃和父帝见了,要惹他们更伤心。

凡璟双眼哭得通红,见了润玉,抿了抿嘴,一贯爱撒娇的姑娘,不知几时学会了流泪亦不能有声响,她强撑出平日里的开心果模样,去拉润玉的手,说,爹爹爹爹,快去和娘亲说说话,她今儿好多了呢。

润玉捏了捏她的手,心中一恸。

连霄和镜清同他见礼,而二殿下脸上的泪痕,还未曾干。

金飞玉走,俯仰之间,孩子们都大了。

连霄应是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这事儿自不会同润玉说,男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镜清守口如瓶,定能为兄长保密,凡璟肯定是不知道的,她会将大哥出卖给娘亲,而邝露很少会将事情瞒着润玉。

至于她仙元快要消散这件事,她肯定不愿同他讲,不过是瞒不了罢了。


邝露靠枕而坐,脸色苍白,她施了脂粉,嘴唇仍存血色。

润玉去握她的手,缓缓在她身侧坐下。

他知道自己手凉,但从前她的手总是热的,交叠在一块儿时,恍惚也有几分暖意。

现在连邝露的手也冷得很。

润玉蹙眉,催动灵力,试图将几寸生机送入她体内。

灵力源源而出,似注入茫茫虚空,尽头是难测深浅的无底洞。

邝露握过他的手,陛下,别这样,她柔声说。

润玉道,医官都不中用。他重新将她的手团在他双手掌心。

邝露笑着说,不要紧。万物有常,陛下别太难过。

如何教他不难过。

苦痛不似一剑封喉或骤然自毁仙元,犹如不见血的凌迟,朝暮之间,她渐渐离他越来越远,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至锥心之事,莫过于事到如今,仍要见她笑着安慰他,请陛下不必太伤心。

邝露又道,我今天感觉好很多了,想到凡间走走,陛下可有空?

好。润玉说。


春雨如尘,迎面微风仍有寒意。

润玉如凡人一般撑了伞,怕邝露冷,又使了仙术。

于是世上所有的雨丝,都难以沾湿他们的衣裳,如果世上所有的苦厄也能如此将他们轻轻放过,会是多好。

邝露挽他的手,说,夫君,我们去悠然阁暖一壶酒喝,好不好。

他们路过一座小桥,桥头泊了三两只小船,叫卖果子的少年少女立在船头,柔声软语地打情骂俏。

与他们相比,看上去润玉和邝露仍是年轻,上神仙侣没有白头偕老的命,万年如一日地做少年夫妻。


润玉喝了一口悠然阁的酒,这儿的酒着实平平无奇,不知为何邝露总喜欢来。

这酒还不如彦佑送给我们的好。他实话实说。

邝露小小抿了一口酒,从前她喝酒豪迈得很,虽然酒量不大好,如今也不是怕醉,不过是强打精神。

她说,我喜欢悠然阁。

润玉问,这是为何。

邝露浅笑道,不告诉你。

她的神色,似想起许多甜蜜回忆,那些时光里是否有他一席之地,润玉不再追问了。

你喜欢就好。他说。


喝了酒,邝露的手心终于有了暖意,脸颊也显现出几分真正的红晕。好似酒治百病,一下子身体就好全了。

但当润玉把上她的脉,仍是心凉。

气息微弱,灵力全无,如今那条小鱼红线,已经成为她腕间纯粹的饰品。

想去游夜山。邝露小声说。她看向他,眼神是恳求。

近郊有座小山,名曰齐云,山水秀丽,从前他们常说要去游览,但要去的地方太多,总难成行。

润玉怕她辛苦,又不舍得拒绝,只道,天色晚了,山上风大,你会冷。

这借口寻得多敷衍,天帝随手掐一个仙诀,哪敢有风往天妃身上吹。

邝露摇头道,我不怕冷。

她的神态似个小女孩儿,令润玉忆起她初来璇玑宫时的娇俏模样。

他扣起手指,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说,你不怕冷,那怕什么。

玩笑话说出口便后悔。

她会怕苦,怕痛,怕折磨,怕煎熬,还是怕与牵挂之人作久别。

邝露仍是轻轻摇头,笑着握住他的手。

如今我没什么好怕的。她很轻很慢地说。

晚上游山,看不清好风景,以后寻个晴天,我再同你来。润玉说。

邝露抓着他的手晃了晃,央求道,没有……

马上去。润玉立刻道。

好日子尚未过完,为何要说那句没有以后。

润玉牵着邝露,很慢地走。

夜灯璀璨,街市繁华,人潮如织。

邝露停下脚步,小口喘气,走不动了,她说。

润玉说,那我们用仙术去。

想再走走看。邝露歇息一阵,又想继续迈步。

润玉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顾不得看怀中人的反应。

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奈何当街举止亲昵,卿卿我我,街上行人纷纷注目回首。

于润玉而言,周遭一切声色都沉静,唯有他们走走停停。人间繁华,一时有一时的华灯,一年有一年的花开,他心中尚有许多期盼,如今都沦为彷徨。

惟愿天道垂怜,可他已是天帝,又该去祈求哪一位至尊,明知万物自有竟时。

邝露将脸偎依在他怀里,轻声道,夫君,我是真的很开心。


润玉抱着邝露在齐云山顶的凉亭坐下,柔声唤道,到了,快醒醒,有很好看的星星。

邝露似被困在接连不断的梦境,润玉一连唤了好几声,她才勉强睁开眼睛。

你看。润玉示意她望向天际。

明月昭昭,银汉迢迢。

少时我夜夜布星,漫步银河,孤身一人不觉寂寥,却仍会期盼总有一天,能有人愿与我一世观星赏月,不嫌孤清。

润玉同邝露说了许多话,他知道,她已无气力去开口。

从前她花了许多心思,哄他敞开心扉,劝他一展欢颜,甜蜜的话,如今都换作他说予她听。

邝露,从前我们是布星的人,如今,我们在这人间山顶上看星,月色很远,好光景很近。

你觉得呢。润玉问她。

他的话说得低柔且慢,怕她要听出他声音中强忍的泪意。

邝露不作声,月色星光似流入她眼睛,明亮又清澈。

能与夫君在一块儿,总是好。她说。

润玉抬手去抚她的脸,她的肌肤像寒玉一般凉。

我们回去罢。他想要抱起她。

回哪里去?邝露问。

良久的沉默,在彻底如霜般凉透后,方迟迟为温柔夜风所吹散。

润玉缓缓道,回彩虹桥畔去。

这一刻,他的泪才真正流下来。

我可以救你,邝露,你信我,你从来自是信我,当初我可以舍命为旁人,如今,也一定能留住你。

润玉搂紧她,凄然道。

若能与你再看一晚星,就算散尽灵力,也心甘情愿。他在心里想。

别说傻话。邝露细声道。

孩子们还小……天界,六界,怎能没有陛下。

他的泪无声融进她发间,拥抱她的手明明已很用力,却仍止不住地颤抖。流沙逝水与虚空的风,双手再紧握,又怎能永世留住温柔。

千千万万句我愿意,也抵不过一声自天命遥遥飘落下来的不可以。

邝露断续道,殿下,像我们这样的神仙,是不入轮回的。

我可以是一滴水,一叶草,一缕风,又或是一颗星。山川日月,最后同归一处,我们总能长久在一起,我不孤单,陛下也不会再寂寞。

殿下,你说,好不好。

她的唇边带着一抹笑意。

晾干哀伤的辰光太漫长,仿佛瞬息间沧海又已成桑田。

邝露,你说得对。润玉最后说。


润玉的怀抱骤然一空,万千星尘倏然流逝于指间。

他拼命去握,张开手只剩满怀夜风。

润玉这才想起,自己仍有许多事未曾对邝露开口讲,诸如他也曾为她无声流过泪,沉默看过她背影,也曾因她在漫长岁月中的不离弃而动容欢欣。

他从不觉自己有甚可爱,她是他所拥有唯一足以远胜旁人所得的美好。

当年他们时常谈论仙凡之别,仍未领悟仙途的漫长与仓促,可以忘怀过往,放下怨怼,却来不及将隐忍真心一一从头细诉。

可她真切伴他走过一段清醒梦,爱恨哭笑,彼此珍重,到头来怎好说是一场空。

星尘卷入夜风,微光四散苍茫寰宇,唯余一条小鱼红线,安睡在润玉手心。


润玉睁开眼睛。

天宫殿内的安神香燃了整夜,余烟袅袅。天帝心中惊惶不定,迅速坐起身来,张开手心——空无一物,只有冷汗凛凛。

大概是动静太大,惊醒了睡在身侧的邝露。

她亦起身,从身后温柔环抱他,带了朦胧睡意低声问道,怎么了。

呵在他颈畔的热气,和她的怀抱一般暖。

指尖,骨节,掌心,都是热的,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差一点顾不得她会疼。

是不是做噩梦了。她安慰他。

润玉道,很漫长,至可怕,似道道天雷接连不断往下劈,时时刻刻恨不得这是梦,但求速醒。

邝露笑道,这的确只是梦而已。

他转过身来,用力将她揽在怀中,手指穿过她柔顺的发。

原来……天命仍算对本座不薄。

他是很好的人,她也是很好的人,原来世上难得的美好终有一日会眷顾他们,包括命运。

从前是我不明白,而我以为我明白。

润玉同邝露说。

多久前的事,待他明了自己原来爱她,长路已过半。余生微薄的愿望,便是期盼你我能携手将岁月好坏都走完。


那年星河辽阔,彩虹桥畔,他若回首,一定能先看见她,往后各自许多眼泪,也不至于白流——但如今,又怎能说是白流。心意兜兜转转,遍行弯路,艰难跋涉,最终仍抵达该去的地方,被很好地彼此体谅。

邝露用手轻抚润玉背,道,殿下,迟早有那天,但不会有终点。


Fin

————

1般写文都是面无表情 能感动自己的未必能感动别人 不能放纵感情走 但这1篇 有些瞬间 是有1点难过的。

评论(229)
热度(3291)
  1. 共5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舞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