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玉露年岁漫游联文-21-梦伴

*且等我再一探这人间。

*狠惨溃 没写出什么新鲜玩意儿 阅读时间不建议超过5s


1

听得小仙侍脚步声远远而至,邝露自书册中抬起头。

“上元仙子,陛下醒了。”小仙侍的话说得急促,带着紧张的喜悦。

邝露搁下书,轻轻捏了捏掌心,汗湿且冷。

见小仙侍眉心舒展,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笑了。

 

前些日子天帝忽尔昏厥,长睡不醒。邝露瞒下消息,悄悄请医官来诊,却听得来人报喜。说是恭贺陛下元神一统,只需休息几日,就能恢复神识,灵力亦可运转无碍。

数百年前,润玉失却一抹元神。事情来得蹊跷,他不过只和几位心腹之臣略略透露一二。天帝至尊,六界太平,经不起任何动荡。

应龙元神,落入凡尘或是飘于魔界,若是以生灵躯体作寄,成妖为怪,都是不可胜数的生死攸关。

润玉私下多方查探,百般找寻,皆是无果。六界风平浪静,于是他很少重提此事,至少未与邝露再议对策。

想是不愿她太担心。

 

润玉阖眼倚在云纹枕上,脸色青白,若不是隐隐有气息起伏,便宛如寒玉塑像。

邝露快步走至天帝身侧,才拢了袖子要探润玉灵力,已被他握住手指。

他抬眼看向她眼睛,目光似云雾朦胧。

“小露。”他唤她,声音低哑如不着地的风。

到底是落进邝露心里去,震得她微微一颤。

邝露并未抽回手,柔声应道:“陛下。”

润玉的双眸此时方逐渐清明起来,她的手背一凉。

他恍如大梦初醒,缓缓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大概是才从混沌中苏醒神识,要为不知所谓的唐突致歉。

邝露摇头笑道:“陛下如今元神归原,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润玉颔首,不作多言。

“多大的事,你欢喜至此。”他也带了笑。

“你这几日一定劳累,不必太挂心。”说话间,润玉又合上眼睛。

2

润玉难辨自己是睡是醒,杂乱回忆叠宕。剜角剥麟,满目刺眼的红,残败的落花,干涸的血,母亲鲜丽的衣裳。旧梦起伏,痛苦多,欢愉少。

那抹元神四处飘荡,数百年里附过多少生灵,见过几回尘世悲欢。残片断章如浪潮袭来,他只能一一承受。

 

小园清丽,月色淡雅,姿容俊雅的少年倚坐池畔,以手支腮正好眠。

那是他自己的脸。

水波微动,少年竟露出了鱼尾。

风吹叶落,少年忽尔睁开双眼,鱼尾甩起,平静池面哗然作响。

一位红衣少女自墙头翩然跃下,一柄桃木剑脱手顺风而来,直劈少年眉心。

少年纵身后翻,堪堪避开剑势。

红衣少女旋身而至,当空夺回桃木剑。她身法凌厉,剑势汹汹,将少年困在剑光之中。

少年轻盈闪身躲避,唇边噙起一抹笑意,趁少女不备,骤然出手自她身后袭去,灵力带动剑势,将她连人带剑控在怀中。桃木剑刃抵至少女项颈肌肤,随着她剧烈的气息起伏而不住颤动。

“阿玉不过是一尾安分守己的好鱼,请问姑娘与我有何冤仇。”少年悠悠开腔。

是润玉自己的声音。

少女在红裙外还拢了一件月牙白的罩衫,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奋力挣扎,腕间铃串清脆有声。

她不说话,只用眼睛瞪他。

阿玉撤手,与少女隔开得体距离。

少女莲步后划,跃出数丈远,衣袖凌风翻飞,几张倏然而现的符篆甩向阿玉面门。

阿玉抬手掐诀,符篆自空中打了个旋,当即燃成寸寸落灰。

 

黯淡余烬遮掩月色清辉,错乱回忆自天帝的混沌思绪中戛然而止。

天宫殿内无比寂静,润玉却恍惚能听见远处有铃串在风中摇动。

那位自称阿玉的少年,音容尽似他,性情难说与他全然相肖。回忆年少时,从未有过全然不知心酸的烂漫心境。

没想到与他短暂失散的那抹元神,附了形体后竟有此等好运。

他想起少女的目光,温软又坚韧。

这双似曾相识的清澈双眸,令润玉忆起一位故人。可那位早已嫁作他弟妇的天真仙子,许久不曾入他的梦来。

润玉知道,所见的少女并不是她。一个人不会无望耗尽一生为只惦念一双眼睛。

3

小露。

这声并非出于润玉清明神志的呢喃,似影子般追逐在邝露身后,在她耳畔若有似无地回响。

好似数百上千年前,也有人如此柔情缱绻地唤过她的名。

那人怎会是润玉。

相伴日久,她与润玉亲近却不亲昵。润玉偶尔放缓声音称她几声上元仙子,已是君臣情义的至温存。

润玉昏睡时,邝露为他日夜忧思,如今一颗心放下来,夜间却总不得好眠。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朦胧中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溶溶月色笼罩下的园子格外清幽。

梦中的她凌剑御风,当空而下,对暗处喝道:“师父令我捉妖,如今便来捉你。”

梦境仓促转换。当她落地时,已是日光晴好。眼前一位青衫少年负手而立,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走过去,对他深施一礼:“对不起,是我错怪公子了。”

“师父唤我小露,公子也这般喊我便是。”她的声音绵且柔。

少年低笑一声,正欲回头——

来不及看清他的轮廓,邝露已从梦中醒来。

欲知下文愿听下回分解的好梦,总难持久。

 

梳洗后,邝露去问润玉安。

气神初初恢复的天帝,正伏案批阅公文。

邝露几番欲言又止,仍是忍不住叮嘱一句:“陛下该待自己再好些。”

“你是知道我的,习惯了,总睡不长。”润玉说。

邝露垂下眼眸,瞥见润玉案前被数份散落公文压在底下的一页画卷,她凝神细视,连忙咬紧下唇,才不至于惊呼出声。

画中园景幽深,月洞门内枕石清池,俨然是自己梦中所见。

润玉微微侧首,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两截霜雪一般的皓腕,没有任何佩饰。

邝露正思忖,听得天帝轻声问道:“邝露,你手上从前是否戴过铃串?”

4

魇兽呈给润玉一个梦,泛着所见梦的光彩。

小孩儿用脑袋去蹭天帝手心,颇有些撒娇的意思。

软软的身子骨倚着他,润玉不敢太用力去抱。他知道如何安抚小鹿,不懂怎样哄弄孩童。

“为什么把上元仙子的梦给我。”他问魇兽。

小孩儿眨眨眼,没法说话。

 

细雨酥酥如帘。阿玉倚在院墙外,红衣少女侧身同他细声道:“里头这位言公子发病如此蹊跷,状若迷狂,定有妖物作祟。”

阿玉抿唇一笑,不接她的话,应道:“如今姑娘要捉的又不是在下了?”

红衣少女大窘,摆手解释道:“师父教我,我们捉妖师不能滥杀无辜。”

“我从前时常在言府莲池玩耍,无意听得言公子不少心事,自诩他半个友人,是真心想要帮助他。”阿玉说。

少女懊恼道:“你的友人很可怜,我还误会是你害他至此。”

阿玉宽慰她:“这不怪你。”

他又道:“言公子中的是痴情蛊。”

痴情蛊……红衣少女低头沉思,脚尖蹭着地面漫不经心地划。

她年纪尚小,又是修道人,哪里懂得情爱之事。

阿玉道:“中蛊人会对下蛊人情根深种,心如匪石不可转。只是随着时日推移,会逐渐神志不清,只能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除了下蛊的人,谁也救不了他。”

少女眉眼一动:“我打听过,言公子有位两情相悦的未婚妻,婚期定在下月。”

阿玉道:“何家二小姐?言公子大半心事,都关于她。”

“我得去何府走一趟。”红衣少女手扶桃木剑柄,眉眼间英气勃勃。

说话间,她已迎着风雨向长街深处疾步而去。

阿玉在她身后唤道:“小露——”

 

小露,我同你一起去。

润玉听得梦境中的自己这样说。

只有邝露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他早应想明,只是不敢妄下判定。

明明上元仙子前些天才同他说,自己从未有过铃串手饰。

这是她的所见梦,可她应答他的否认态度很坦然,好似从未经历过这一切,又好像忘却得彻彻底底。

润玉垂眸去看自己画的小园丹青,心知多思无益。随着复返元神汹涌而至的记忆乱象,无论真假,等到元神彻底归一,这些纷乱烦扰的片段便会就此消逝,就连最初描绘这幅园景的原因也无法忆起。

5

午后,邝露听润玉布置将近的政务,才将要事商完,有仙侍来报,说是洞庭君到访。

她起身欲走,润玉示意不必。

彦佑至,清静的天宫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他嘴上总没正经,说罢新结交的美人,便要同他们分享最近品读的绝妙传奇。

洞庭君从袖中摸出一册书卷,绘声绘色道:“无上佳品,曲折动人。据说写的是我一位女仙友的情爱密辛,她手段很是了得,从前与凡人相恋,还给他种了痴情蛊。”

“痴情蛊?”邝露轻声问道。

近日来,邝露乱梦接连不断,总梦见自己是一位立志降妖除魔天地无惧的红衣少女,荒唐的是润玉亦化作名为阿玉的小鱼少年,和她携手力诛邪祟。

她本以为是少时六界神怪传奇读太多,此时才一股脑地钻入梦中作迟来报到。而润玉……想来定是从前那番痴心未得善果,相思日久化作黄粱梦。

梦中阿玉同小露所说的痴情蛊,原以为是凭空而来,没想到竟从彦佑口中听到,莫非真有此物?

润玉从来对彦佑的贫嘴不多理会,此时亦一反常态道:“你既说得这般好,不若将此传奇讲予我们听听。”

彦佑嗤嗤笑道:“我本想要讨上元仙子欢喜,没想到陛下倒更有兴致。”

“说。”天帝发号施令。

彦佑不紧不慢地饮了半盏茶,方道:“话说我这位女仙友名为阿荷,是京城望族言氏府内的一枝映雪莲,她的意中人便是言家公子。另有一何家大户,二小姐千娇百媚,美绝京城。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回何二小姐生了急病,眼见就要一命呜呼,可你们猜怎么着?拖了几日,二小姐就神奇地好全了。”

“想来是二小姐红颜薄命,阿荷便借了她的壳。”邝露道。

言公子,何二小姐,全是梦中小露同阿玉商量之事。邝露心中思绪如乱麻。

“正是。”彦佑赞许道。

润玉默然不语,神情难测。

彦佑继续道:“此后二小姐与言公子于上元灯会偶遇,一见倾心,两家门当户对,定下婚约。彼时阿荷修为尚浅,有回不慎露出真身,被言公子所见,登时吓得他晕了过去。阿荷害怕失去心上人的爱,便对他下了痴情蛊,却反倒把他弄得神志不清,终日形同疯魔。”

润玉微微蹙眉,似在思索。

“言府的蹊跷,引来了一位初出茅庐的捉妖师,是个小美儿。她误以为是言府莲池里的一条修成少年人形的小鱼作祟,两人不打不相识,一同想要查出谋害言公子的邪祟。”

彦佑取过一块山楂糕吃,按下后话不讲。

“然后呢。”润玉问道。

邝露闻言抬头,恰好与润玉对视。她有许多困惑难以言表,譬如不知为何润玉在看她。

一时间,二人谁也没有移开眼睛。

那天彦佑有急事返回洞庭处理,没来得及把故事讲完,便将那册书塞给邝露,嬉笑道:“上元仙子,你可自个儿念完。”

邝露不好不收,只得将书团成一卷,捏在手心。

告退时,天帝蓦地喊住她:“邝露,你可否先将这本传奇留我看看。”

6

卯日星君上值时,润玉匆匆读毕传奇。对尘世痴男怨女的情情爱爱,他着实没有兴趣。若不是同那抹元神带回的记忆有关,绝不会多加留心。

诸如言公子与莲花精的爱恨纠葛,他随手翻过,只想知道在传奇里阿玉和小露会怎样。

细碎零散的回忆踏着字面而来,宛如暴雨降临浩瀚湖面,溅起涟漪点点。

城楼下,小露同阿玉道别:“多谢阿玉公子这些天的照拂,听说淮阳李氏府上有妖气作乱,我得速速启程。”

阿玉不舍道:“我与你同去可好,也可以有个照应。”

小露笑道:“终须一别。能与阿玉相识,我很开心。”

阿玉急道:“小露,莫非我待你的心意,你便当真不能领悟?”

“与你相伴的轻松快意,竟胜过数千年间我游历过的人世繁华。我才知道,原来快乐可以分享,孤单亦能共度,若你我能长久如此,该是多么好的事。”少年的话说得急切又诚恳,他尚青涩,对待心仪姑娘手足无措,忙不迭捧出一颗真心,期盼能得到同样热烈的回应。

笑意慢慢凝在少女唇边,小露的眼神烁烁含光,却又不无惆怅,她沉吟道:“阿玉,听你这样说,我,我也很开怀……只是,见了言公子与何小姐的纠葛,心知你我之间终归是殊途。”

“相伴一程已是幸事,谈何长久。世若浮舟,人如蝼蚁,我的天寿至多不过区区百年,而你会修炼成仙。”

阿玉望着她的眼睛道:“只要能在一起,总能面对。”

小露垂下眼帘,指尖捏着掌心,摇摇头,再不说话了。

在她转身那瞬间,阿玉从身后温柔拥住她,低声道:“若你往后走过千山万水,见莲池中荷叶微颤,或许你偶尔也会想想我。”

 

如斯情话,许多年前润玉大抵是同旁人说过,听时甜蜜,想来伤情,如今早无这番心境。阿玉虽是由天帝一抹元神所化,可潇洒快意的少年与生杀予夺的天帝,到底是两个人。

润玉轻轻抚过书页上的字,划过小露留给阿玉的最后一句话,珍重。

就算是在传奇里,他和她终究少了些缘分。

7

寻得一日无大事,邝露同润玉告假,原想说下凡游玩散心,天帝不问缘由。

青林翠竹幽深处,凉风潇潇。

按彦佑所言,邝露叩开一扇田舍小院的门扉。

一位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来应门,美目顾盼,眉心勾画一朵精致的丹朱九瓣莲。

见了邝露,女子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绽开灿烂笑颜,一把拉过邝露的手,惊喜道:“小露?你总算是回来了。”

邝露还未来得及应答,女子转瞬已松开她的手,退后一步,眸中泛起失望,勉力拉扯笑意:“是阿荷有眼不识泰山,错将仙上认作凡人故友了,实在抱歉。”

阿荷侧身请邝露进院小坐,淡淡道:“不知仙上因何到访?”

邝露在院中石凳落座,从袖中取出那卷传奇搁在石桌,道:“洞庭君和我讲了一个故事。”

阿荷为邝露沏茶,眼角余光扫过传奇,不作停留,浅笑道:“年少时爱过一个人,莫非余生都得成消遣。”

邝露忙道:“仙子误会了,是我冒昧。只是心有疑惑,不知仙子是否方便解答。”

“仙上既是有话要问,阿荷定当知无不言。”

传奇中描叙的阿荷,何等风情万种妩媚动人,如今见她,确是美人,但言行举止,总似有几分孤清疏淡,好像对世事全不挂怀。

邝露恳切道:“阿荷仙子可否和我说说小露。”

提起故友,阿荷的眉目始显出几分鲜艳颜色,好似木雕被呵了一口生气,瞬间活过来。

“请恕阿荷僭越,方才初见仙上,错觉是小露又回来了。怎么可能呢,她虽修道,也是肉体凡胎,纵使轮回转世,也不会再是这张脸。”

“当时她和阿玉找到我,叫我收回珩郎的痴情蛊……我曾经太过自卑,怕他嫌我非他族类,只愿他一直钟情于我,哪怕是傀儡也好。痴情蛊一旦种下,若是要收,过往种种就此一道消逝,我不舍得与他沦为从未相爱的陌生人。”

阿荷的话平淡如水流,时过境迁,岁月会释怀长久的离别。

人世间没有天长地久的陪伴,而近乎无涯的朝暮于神仙而言,宛如没有终点的长路与不会梦醒的归途。

淡淡酸涩浮上邝露心头,不知在为谁难过。

“当时小露劝我,若他当真心仪于我,即便是放他走,他终有一天也会回来。”

“她的话是对的。后来小露和阿玉成亲时,我和珩郎还去喝了他们的喜酒。”阿荷静静地微笑着,眸子里有柔和的光,像追忆尚有余温的甜梦。

邝露闻言一怔,愕然道:“传奇中小露与阿玉自京城一别,再未谋面,谈何成亲?”

阿荷拾起传奇,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说书人总觉留一分遗憾才能令故事百世流芳,不知于无声处另有圆满。”

邝露默然许久,坦诚道:“阿荷仙子,近来我时常梦见自己就是小露,只是旧事一鳞半爪,拼凑不起完篇,似梦非梦,真假莫辩。”

阿荷长久凝视着她,寻思半晌,最终幽幽太息道:“难怪,难怪阿玉始终等不到她。”

“仙子此言何意?”邝露问道。

阿荷怅然道:“他们快快活活地过了一辈子。小露走后,阿玉等了她许多年,盼她转世,还能从头再爱一遍。想来小露于仙上,大概不过一劫,于那条小鱼儿,却是一梦。”

若小露是从前在凡间历劫的她,为何与她相伴一生的小鱼阿玉,在她的梦里会同润玉相似至此。邝露心中泛起些许心酸,一时间,竟说不出更多话来。

阿荷宽慰她:“仙上不必烦忧。阿玉走之前来找过我,说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能与意中人相伴数十载,他没有遗憾。”

8

邝露来时,润玉正在读书。

尽是年少时的旧书,重新拾起字句誊抄,一时有一时心境,倒有不少新体悟。

上元仙子有几件要务请示天帝,不是棘手难题,想来她也是寻个话头看他身体恢复如何。

相识许久,她的心思不难猜,不可多言只能看破的旧时心意,他很清楚。一桩缘分若只剩下道歉与道谢,不如守住一份沉默的得体。相互看顾,已是各自成全。

“你不必总做这些事。”见邝露为他奉茶,润玉说。

他取过一叠新纸,本想就手边的书再誊抄几句,余光扫过邝露侧影,不知为何心有恍惚,笔锋游走,好似误中傀儡术。

玉,这个字落于纸面。

邝露以为他不过在练字,垂眸认真端详一番,笑着称赞几句。天帝从来不觉自己不可多得,但在上元仙子这儿,好像无一处不好,仿佛他从来不会令她失望。

天长日久,她总用她的倔强告诉他,他足够好,值得世上所有的美好。这份善待与耐心,他何尝不明白。

润玉将笔递给邝露,道:“上元仙子也写几个字。”

请求说出口,连天帝也觉匪夷所思,不知自己何出此言。此时此景似曾相识,情不自禁。

邝露迟疑一瞬,接过他的笔,手腕僵硬悬在半空,眉心轻蹙,好似在寻思如何落笔。

润玉温声道:“写写你的名字就很好。”

偌大纸面,她在下方边缘处写下邝露二字,与那个玉字隔着大块空白,像苍茫海雾里两个飘摇的仙岛。

天帝心中蓦地一动,密麻触感如蚁噬,好似心弦当空为人凌乱拨弄,一段失却的记忆识途知返。

 

许多年前,有过一对少年少女偎依着写下自己的名字。

玉和露,两个字并排而列,似难舍难离的漫长相拥。

少女同少年说,这样巧,我们的名字都只有单字。

过去彼此都不知从何处来,可是见了对方,就知道此后天地间该往何处去。

少年微笑应道:“往后我们都不会孤单。”

“你瞧。”他对窗拾起那张宽纸展开,光透进来,字像两个湿了水又被烟火气烘干的小点。

“阿玉,小露,这样看就十分圆满。”少女接过他的话。

 

头痛欲裂,心如刀割,只怕连面色也要青得难堪。润玉怕邝露见他失态,强撑着请她到殿内另端的书架去取几本什么书,书名全是他随口念。他只希望暂时支开她,又不愿此时此刻她彻底走远。

他合眼调整气息平静心神。

再睁开眼时,像做完一场梦。

天帝知道自己忘却了许多事,关于阿玉和小露,荒唐,完满与近在咫尺遥不可及的凡间烟火,不清楚在哪一生或哪一世,是彻底过去还是从未到来。他已再无法把握,尽管未必情愿忘记,命运从来没有给予过他选择。

就似梦醒一般,待到坐起身来,以为将永远铭刻在心的所遇所历,全都不可避免地淡下去,影影绰绰似在细雨中摇曳的枝叶,沙沙作声像不会静止的河。

 

邝露已将书册取来,在案上摞得齐齐整整。

润玉用指尖轻点她方才写下的名字,夸奖道:“你字写得好。”

上元仙子递给天帝一张纸,浅笑道:“陛下怎地还留着。”

纸和字迹干净而崭新,天宫的事物留不住岁月更迭的痕迹,花长开星长明。

“且等我再一探这人间。”邝露的字若惊云游龙,很是潇洒。

多少年前的事了,润玉道:“大概是你有一回下凡历劫前留下的,当时我见了,随手收起来想同你玩笑,后来事情太多了……”

她下凡历劫许多回,这实在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往后她还会走,他也会走,但总会回来。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么。”他问她。

邝露道:“大概是几百年前。”

才应了他,她的神色忽尔一变,连嘴唇也发白。

“陛下的那抹元神……是什么时候失却的?”她虽是在问他,可话说得极慢,话尾处低声塌下来,好似答案已然心知,不过是偏要问一问。

润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也有几百年。”

几百年的时光流逝于上神,不过短促倏忽如昨日黄昏,可他实在记不得了。

润玉抬眼见邝露眼眶一点红,以为她是在担心他,心下也很是难过,柔声道:“你不必忧心,近些天来我每夜都多睡一个时辰,早已恢复元气。”

他愿她少愁,多笑,若他仍是她开怀牵挂缘由,他也甘愿努力振作自己。

邝露弯起唇角,细声道:“如此,真好。”

9

天界省经阁内有个密室,存放着上仙们下凡历劫的灵魄珠——由他们舍弃的记忆凝成,抛却了便再难成为浸透人情的回忆,只能算是一段可供查阅的春秋史。

颗颗灵魄珠悬浮于空中,散发着冷暖不定的光,似闪烁不定的星,又像许许多多泡沫飘摇在日出时分的茫茫海上。

当指尖触及属于自己的某颗灵魄珠,邝露流下泪来。

彼时阿荷同她说,历劫时的凡间事,放下了本不该想起,除非,除非又见到那个曾倾心以待的梦中人。

邝露很清楚,如今再去求一个明白,不过也是隔着宝鉴去看别人的事。

若阿玉当真是润玉那抹失却元神所化,她猜想他此刻已忘记所有,她情愿他忘记所有。执着痴缠于无望情爱,对今日的天帝与上元仙子而言,尽是负荷。不必蹉跎,若想坦然向前走,先得学会不回头。

相爱凭机缘,相伴更难得。

 

邝露走出省经阁,在千级长阶尽头看见润玉身影。

他微微抬头看她,遥远距离说长也近,不过是隔了千万年的花好月圆。

她走向他,荆棘遍地刀光剑影,这条路似走过千万遍。他于她而言永远特别,她将时刻为他赴汤蹈火上天入地。若他是纸鸢,她手里没有缠绕他的线,若他是如玉明月,她会是一颗遥遥相伴的星。

日光融融,清风拂衣而过,芳菲雰雰,花雨濛濛。

天宫的落花,还未至飘于手心,便似一阵轻雾般悄然而散。

“陛下在等我?”她问他。

润玉颔首。

他掌心中有一朵花,艳如明霞,闪耀着好似永不褪色的灿烂光华。

“永岁花。”他将花递给她。

相传永岁花隐于忘川之下,无根无枝,顺水飘零,常开不败。千古八荒,就这么一朵。

水中花,南柯梦,无法把握的一瞬,其实也可以长久。

邝露凝视着那朵永岁花,忆起方才在灵魄珠中窥得的一幕。

山映斜阳,疏雨落花,远处炊烟袅袅。

漫天飞花里,阿玉抱起小露转了几个圈,花瓣满肩,彼此都笑得开怀。

 

邝露眨眨眼睛,抬眼看向天帝,他的眸子里满是脉脉温情。

放下痴缠旧梦后,他仍愿赠她长长久久的永岁花,她亦明了他未曾开口的好心意。

润玉抬手去触碰幻花,一无所获也不以为意。

他同她:“是否从前我们也一道看过几次好花。”

邝露从容一笑,道:“或许罢。”

往后还有更多好风景。长路携手,岁月漫漫,难说有尽头,也就无所谓离别。相伴一日,彼此善待一天。不是所有的爱,都有道理可说分明。

如果不能相爱不是遗憾,爱过了不是遗憾,那什么才是无从惋惜的圆满。

总有一日他们会明白,或许此时彼此已心知,不能相遇才是遗憾。


Fin.

————

*不想跌进这火堆,但愿忘怀甜梦里。

*感谢亲爱的小京老师 @梦回繁京 又画了神仙配图!!!甜蜜1幕!


 再1次跪谢白棠茶!!!因为种种原因 1而再再而3地给她们添了麻烦 真的很过意不去……谢谢她们的辛苦筹备 让我有机会能向各位神仙老师淆习1个。

BGM:>>>梦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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