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云梦双杰】乍逐南北

*羡澄活动文

*现代


在团年饭桌上,江枫眠提起Y城某位江家长辈想见见几个孩子。

江澄和魏无羡对视一眼,而后陷入沉默。

长辈是江澄祖父辈的最后一位老人,今年已近九十高龄。相见的愿望,多少怀了作别的想法。

江澄对老人依稀有些记忆,小时虽不至多亲近,好似亦在某个年节和魏无羡各自得过一只新书包和几句夸奖。

望不尽的湖与炎热的夏,是Y城留给江澄的童年。他的童年一度快乐无忧,好时光短暂又漫长。

童话在十七岁那年宣告终结。江家与温家合伙做码头生意,岂料曾与江枫眠肝胆相照的温若寒两面三刀。背负一身债务,作别家门被淋半月的红油漆,江枫眠举家迁往W市,似一场狼狈不堪的逃亡。

此后江澄再未回过Y城。

空气凝固一瞬,很快又重新流动起来。推杯换盏喜气洋洋,央视春晚大红大绿欢欣鼓舞,魔术师顺利给托儿们变出热气腾腾的豆浆,一切再自然不过。

“你回去吗?”魏无羡凑过来问江澄,顺手给他夹一只蛋饺。

他们举动亲热,谁也不会知道,年节中秋再算上父母和姐姐家平日里的几回聚会,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相见契机。

江澄想了一会儿说:“看阿姐的意思罢。”

“厌离年前已经和阿凌回去过了,她不比你们,对故乡感情还深些。”江枫眠借着话头将方才悄无声息如尘埃落地的话题重新铲起。

江枫眠在W市费了好些年重振旗鼓,还清所有债务。坎坷与辛酸已成往事,生活光鲜如初,磨难好似成了一幅咬破指头以血涂抹的旧壁画,就算从前多疼痛,如今都是上了墙用以装饰的勋章。

人老了爱怀旧,总觉得故土是根最开始长出来的地方。

虞紫鸢正给魏无羡舀汤,闻言汤勺敲在碗沿哐声响,反驳他道:“伤心地,有什么好看头。孩子们工作忙得很,不爱回去,也是正常的。”

她是M城人,若不是嫁了江枫眠,也不会在Y城耗过廿年青春。

许多年前,有回窗外簌簌落了暮春的雨,虞紫鸢正敦促小家伙们做功课,听见雨声抬起头,忽尔说了一句:“若是你们外祖家后边那个小坡还在,估计山茶一定开很好了。”

母亲眉目间的惆怅转瞬即逝,年纪尚小的江澄却一直记得。

“哎呀,江叔叔您放心,我和阿澄年节里一定约个时间回去。”魏无羡喝了一口汤,语态夸张地将胸脯捶得梆梆响。

江澄不作声。

他心里清楚,或许他会回去,魏无羡也会回去,不可能的事是他俩约个时间一起回去。出了这道家门,他们根本谈不上会有什么私下联络。

被潦草埋葬在Y城的,不仅是他们愉悦共度的少年时光。


*

江澄选在年十三重返Y城。

老人身子骨还算硬朗,声音中气十足,江澄暗想,大概再过五年回来给老人庆贺九十五大寿也不成问题。只是有点耳背,说话时得凑到他耳边大声叫喊。

可谈的不多,坐下半小时,江澄已将保重身体这句话翻来覆去用各种意思说了十次有余。

“阿婴说他今天也会过来。”一个雷在江澄耳畔炸响。

他不由又问一遍:“谁?”

声音太小,老人没听见,门铃声适时响起。

为何偏偏这样巧。江澄特意在年节假期结束后的周日到访,就是为了彻底避开与魏无羡重聚Y城的契机。哪怕相见在A县B市C省D国E半球,都要比在Y城好。

旧地见故人,淡忘或惦念最初心境,都是至残忍。

魏无羡提着大包小包进来,见了江澄,不过是笑笑,同老人亲亲热热地说话:“我早和阿澄约好来看您,刚去超市买了点吃的,来晚了。”

老人呵呵笑着。江澄见他高兴,也不愿再拆穿魏无羡的说辞。

年轻人各自汇报了近况,再叙话下去便要谈起从前。诸如初中时魏无羡常考全级第一名江澄是第二名,光荣榜贴满家里的墙。又或是某回魏无羡被隔壁区的小孩儿取笑没亲娘,和江澄一块儿打群架最后被虞紫鸢狠狠抽了一顿板子。至于因为魏无羡怕狗,江澄为他送走心爱小狗又每每为他赶狗这类的事,就算早已厌倦累述,少不了也得一提再提。

好似江澄在Y城记事起的所有回忆,都与魏无羡在一起。

又坐了大半小时,老人有些乏了,江澄和魏无羡也不便再打扰。辞别时他们同老人握手,又叮嘱了几句保重,方才还兴致高昂的老人忽尔使劲攥紧了他们的手,眼眸中光芒一现,竟落下泪来。

一种并不锋利却沉重的情绪,钝钝地压上江澄心口。他无从劝慰,只得沉默。魏无羡迅速反应过来,接了几句俏皮话,这才完满一场温馨的道别。

这位长辈和江澄不过是有一点遥远的血缘维系,可他眼眸里倏忽闪过的亮光与不住的泪,总在江澄脑海中挥之不去。画面与眼前十余年不变的乡路一同迭宕,直至融入模糊的暮色里。

魏无羡自身后赶上他的步伐,说:“你应该赶不及今天回W市吧。”

江澄嗯了一声,道:“请假了,难得回来一趟。”

魏无羡说:“我也是。”

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问谁哪一天回去。既不同往,更不必同归。


*

“要不要回旧屋看看。”在魏无羡这样说时,他们并肩踩碎了落地的夕阳。

江澄说:“早没了。”

在他们迁往W市不久后,为了抵债,江枫眠匆匆将在Y城的自建房地低价卖出。听说被开发商征收后建了几栋公寓,哪怕是在房地产最如火如荼时,无论如何推广也卖不完。

江澄和魏无羡站在清冷萧条的公寓楼下仰头望,数十幅低价转让的白字红底横幅悬在阳台外,被风灌得鼓起来。

小城的发展似停滞的流水,时间流逝仿佛无穷尽趋于静止,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回望,总有许多旧人旧事旧时光在原地等待,这些虚空的影子,待到走近,方觉察是一阵迎面的风。

“以前我们的屋子好似在那里。”江澄抬起手,远远指向某栋公寓楼的拐角处。

魏无羡点头道:“是了,从前在二楼,能见着江边有人烧烟花。”

一朵烟花绽开一个梦,光流向大地时像雨的痕迹,这场雨他们一道淋过许多年。

他们路过了从前的小学初中与高中,高中最后一年没念完,像个仓促逗号点在青春结尾。

校门外的奶茶店和小吃摊,早已不认得他们的门卫,教学楼星星点点为晚自修而亮的幽幽灯光,熟悉又遥远。江澄和魏无羡在士多店啜饮袋装汽水,隔着镂空的围墙去看光秃秃的篮球架,像进行一场怀缅。

魏无羡轻声道:“好似走了许多路,最后又走回一场梦。”

“路早就走完了。”江澄说。

他抬眼去看魏无羡的眼睛,又道:“就在我离开Y城那天,就知道这场梦要醒了。”

魏无羡将饮料吸管在齿间翻来覆去地嚼,默然许久,方缓缓挤出一句:“对不起。”

江澄扯起唇角,连笑也发冷:“或许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江家离开Y城时,江澄和魏无羡正在念毕业班,江枫眠托了关系想替孩子们办转学手续。从县城到省会,暂时又上不了户口,转学籍哪里是简单的事。

老金说用尽全力,也只能给我们争取到一个名额。江枫眠和虞紫鸢说的话,被江澄听见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任魏无羡在外面敲了许久的门都不应,像极了魏无羡初到江家那一夜。

几日后,江澄攥紧拳头,红着双眼去和父母说,魏婴成绩更好些,到了W市后可以先让他去念书,至于自己……迟一年高考,兴许也不是大事。

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思交代完,他才敢抬头去看父母——两人皆面露愠色,眸子里有强捺下去的火气,显然是彼此才吵过架。

再说,到W市再说,要读一起读。当时他得到了父母的应答。

那便再说,艰难困苦,只要一家人能一起面对,无论结局怎样,总不至于无所宽慰。江澄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

回房后,魏无羡已经睡下了,这些天他睡得格外早。江澄轻手轻脚钻进被窝,在魏无羡身边躺下。他做了一个很沉的梦,梦见魏无羡和他道别,温热的呼吸烫在他唇间,像一个缠绵难舍的吻。

待到江澄的闹钟响起,发现已不见魏无羡。他猜想魏无羡不过是先到学校去,待读过那人留下的信,才知道魏无羡是真的走了。

他给魏无羡发过无数条短信,打过上百个电话,手机的电没了又满,一刻也不敢关机。

那个电话是在开往W市的列车上才打通的。

列车飞驰隆隆作响,连同空气一起震荡。

刹那间,千万句话涌上心头,却堵在喉头。

诸如为什么要走——魏无羡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了,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上学,从前不过是胡乱应付着念念,既然大家都要离开Y城,他便先走一步,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诸如几时回来——他同样有所交代,等安顿好了,会再和大家联系,还请不必担心。

最终江澄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中问出一句:“是不是要分手?”

多么莫名其妙的话,他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算在一起过,难道接过吻,感知过彼此体温,就能意味着可相守至永恒。

“对不起。”魏无羡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江澄冷笑着又问了一句:“那些要一直在一起的话,不作数了么。”

他握着手机,等了这样久,久到他已经想好,无论魏无羡作出怎样的解释,他都能毫不犹豫地原谅他。若是下车后能见到魏无羡等在W市火车站的出口,他会无所顾忌地抱紧他,即使要将全世界抛诸脑后也无所谓。

直到听到那句“是我食言了”。


阔别Y城十年有余,故乡的风再次拂衣而过,岁月无情。

饮料早已喝完,剩下一个扁瘪的空塑料袋。

“我希望你好。”魏无羡说。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这是不是我希望的呢。”江澄这样回他。

“对不起,但我永远希望你好。像你永远希望我好那样,希望你好。”

从士多店收音机传出的旋律质感厚重似饱浸水汽,似淋过彻夜淅淅沥沥的雨。歌词翻来覆去地吟唱着,热情就算枉费,友情同样美丽。

江澄想了很久,道:“我明白了。”

我希望你过得好,是比想要得到爱更沉重艰难的期盼。爱会淡却,恨会消弭,可希望的向往一旦扎根,便不会消逝。

他们这几年为何生疏至处处躲避,毫无疑问是因为彼此都不敢面对。承认爱很简单,承认不爱也容易,难的是去面对曾经彼此辜负又绝非出于本愿的事实。

“你觉得那是被放弃。”魏无羡叹了一口气。

江澄缓缓道:“而你以为这就是成全。”

他们当然在更早前已明白对方。只是都曾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作选择,殊不知那不过是人生安排给他们的一连串已决定。爱是浪潮,际遇是风,人是起伏的船,是摇晃的草。释怀不易,接受太难。


*

江澄还在酒店房间收拾时,收到了魏无羡的消息,说自己已到Y城火车站。

“发展十年如一日。”魏无羡传来一张火车站的照片。

如今已开通了动车,动车站由原来的老火车站改建而成,简陋的棚顶,稀落的座椅,古旧的地砖,茫然的行人。

江澄回消息道:“你几点的车?”

他抬手看了看表,还能是几点,回W市的车总共就这几个班次,搞不好两人又是一班车。


昨晚魏无羡问江澄住在哪个酒店,江澄还未说话,就知或许两人预订了同一所。这倒不算缘分,这酒店是M城最体面的落脚点。

登记入住时,各自都有默契,知道或许今夜两间房会空出一间。爱与伤害先放一边,欲望涌上来,承认需求不可耻,尤其是在Y城。

高中时他们悄悄摸摸去住小旅馆,被楼下管钥匙的大婶向虞紫鸢打小报告,你家那俩男孩儿去开房哩。

做什么去了,母亲质问他。魏无羡抢先作答,写作业。

鬼扯。虞紫鸢自是不信的。肯定是通宵打游戏疯去了,别和不三不四的朋友搅在一起。

少时开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切全凭本能,想要抱在一起,融在一起,把爱这个字眼长埋心底。每一天过完总觉还有明天,长长久久的许多年。

而昨夜,昨夜是仓促而短暂的,只比他们的童年漫长一些,床和桌子疯狂又剧烈地摇荡了好几回,夜就过完了。


魏无羡回复:“你想我和你一班车么。”

江澄说:“我现在就来找你。”

“真的假的。”

魏无羡迅速又回复:“平日里你躲我那样,如果是真的,你早就勒令我爬上车顶坐最近一班车走了。”

江澄揣好手机,不再回复。


Y城车站和江澄离开时一样破败陈旧,这几年的时光永久尘封于此,穷尽毕生所谓情怀,也只能隔着岁月去远观。

江澄一眼望尽狭小的候车厅,没有看见魏无羡,他再次看了看表,开往W市属于他的那一班车,马上就要进站了。

他被人潮推着向前挤,推推搡搡地验票上了站台。

挤什么推什么,挤你妈,被挤了活该,男人女人骂骂咧咧,这样多令人类大打出手的时刻,江澄一言不发。

他给魏无羡发去一条消息:“我在站台了。”

“???”

“江澄你真的到了?”

江澄问他:“你在哪。”

对方正在输入了很久,突然打来一个语音电话。

魏无羡的声音像团在烟雾般朦胧,又夹杂着气喘吁吁:“我隔着铁窗红泪看你。”

“你不是和我一班车。”江澄说。

魏无羡在另一头长吁短叹:“我那班车终点站是K市,Y城是途经站,二十分钟后才检票。”

江澄往自己的车厢方向走,“刚才没有看见你。”

魏无羡说:“因为我刚在吸烟区。”

他又嚷起来:“好可惜,就这么错过。”

江澄说:“这也没什么。”

我们在更早的时候已经道别。他在心里说。他比魏无羡迟来,又比他早走,擦肩而过,天意弄人得很浪漫。


*

列车隆隆往前开,有关Y城的过去都被抛却,夜一寸寸暗下来。

轨道蜿蜒,总会有终点。江澄想,这些年,这段路,就似一场追逐。谁会先停下来,还是他们都是无脚的鸟与无根的归人。

魏无羡传来消息:“江澄,你到站后能不能等等我。再等等我。”

江澄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等”这个字失去了可辨认的汉字轮廓。

他曾经等他很久,也不是故意,是时间不肯让彼此轻松放过,爱太坚韧,又执着。

“没必要。”江澄回道。

对方陷入了沉默。

而后江澄又说:“明晚是元宵节,如果你想,我们可以一起吃碗汤圆。”


Fin.

——

谢谢安安辛苦组织活动!

 @nili宝贝安突然更新 


评论(42)
热度(331)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舞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