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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豫津大摇大摆晃进暮云馆。已是深秋,他手中那柄雕花竹扇仍是一开一合,这点架子不能掉。
眉目妍丽的姑娘们如风一般扑面而来,言公子言公子地唤个不停。
他原是央着萧景睿一道同来,但萧景睿的卓家爹娘与他大哥到了金陵,萧景睿少不得作陪。
红烛高燃,销金帐里暖意融融。鼓琴奏乐至夜半,乐姬们邀言豫津留下宿夜。
言豫津起身整理了下衣裳后笑着告辞,他说,我得回家。
秋风拂过落叶,街道杳无人声,零星灯火在风中颤抖。
言豫津踱着步子,愈走愈觉昏暗,也越发觉得冷。
青石长路尽头,便是藏在黑夜中的言府。
府里不但没给他留门,连一盏灯笼也没挂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言阙的意思,毕竟他在不在府上还两说。
言豫津不急着进门,他也多得是回房的法子。
他坐在沁着霜露寒气的石阶上,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脂粉味与酒气。张开两臂肆无忌惮地往后躺,台阶硌得他背生疼。
还是景睿幸福,爹娘都是双份的。
言豫津曾经由衷地这样想。
六岁那年,言豫津第一回挨了言阙的家法侍候。
他在树人院与安阳侯的公子起了争执,大打出手。脸上挂乌青,手臂有血痕。
言阙将言豫津像一个软塌塌的麻布袋子般从前院半拖半拽至他娘亲的牌位前,勒令他跪下。
“我言氏一族,有傲骨不可有傲气。无故殴斗于庭,莽夫不为。你如此作为,可对得住你娘亲。”
言阙震怒不形于色,而腔调低沉似乌云后隆隆惊雷。
言豫津上身笔直挺立,年纪小小,眼神倔强。
他回想起树人院里孩子们嬉皮笑脸的模样,他们用手指着他,将他的名字同景禹哥哥的名字放在一道。
“那爹爹你就对得起她了么。”他笑着反问言阙。
“豫津!”言阙将手中木棍重重掼在青砖上,轰然作响。
言豫津对世上万事万物都怀着一份童真的好奇,却惟独有一个问题从不曾向言阙问出口。
“我娘是怎样的人?”
他的娘亲大概在他两三岁时便过世了,连一个模糊的影像也不曾在他心里留下。
牌位后挂着一副她的画像,细眉长目,笑容是恬淡的温柔。
少年时言豫津曾苦学丹青,按着画像临摹了一幅又一幅。总不得神韵,大多投了火盆。
偶有得意之作便揣在怀里,睡前瞧上一两眼。换洗衣裳时来不及取出,画像湿淋淋地被揉成一坨,晾干后又僵成一团。
于是清雅眉目皆模糊。
夫人过世后,言阙再未续弦。
言豫津早早便明白,爹爹此番举动,为的不是自己的娘亲。
王侯官宦之间的联姻,权衡算计里大多半分爱意也无。
那时言豫津并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也许往后也不曾有。但他很努力地试着去理解。
理解什么是爱。
他记忆中的宸妃娘娘,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能言善道的爹爹怀着适时的沉默,满满一壶酒,斟一杯,喝一杯。
言豫津喜读书,精通音律器乐,又自诩天下十大花匠榜首。
他把他的心思都埋在这里头。
世家公子们打趣言豫津是金陵第一绣花枕头,什么附庸风雅之事都得算上他一份。
读书万卷,道理自现。错落跌宕的乐章,收放有时。养花弄草,一岁一枯荣,有时花木繁盛,有时他下手没个轻重弄死一两株。
好事很难都让一个人给占全了,天下间没有什么事物非得哪一个人拥有不可。
言豫津渐渐明白这些道理,更懂得过一日有一日的欢喜。
心境阔达,胸怀坦荡有浩然之气,无论去到哪儿也面有笑容。
言阙开始沉迷修道,一车车地往城外道观运衣食起居的常用品,又一车车地往府里搬着经书与炼丹炉。
偶尔与言豫津打个照面,照例问他一声:“最近你在府里的银子够用么。”
言豫津点头如捣蒜,连声道够的够的。
国舅爷的独子,缺什么也不会缺银子。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再多银子也买不到。
言豫津心中全无怨恨,他心思通透,早知这句寻常问话是关心亦是爱,并为此感到满足。
爹不疼娘不在,这句玩笑话他常作为自嘲挂在嘴边。
说得多了,自己也就觉得不在乎了。
除夕夜里言豫津一个人待在房里听窗外的雪声,才写了两行乐谱便耐不住往有人声的地方跑。
他爱热闹,更怕孤单。
夏末的傍晚,言豫津相约萧景睿游园。
去时日光尚明,为一探曲径通幽之秀色,两人走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
返程时已然天色晦暗,不见半分红霞。言豫津心里暗暗叫苦,他的眼睛一入夜便极不好使。
他眯起双眼,脚下踉踉跄跄。
不小心被半块残砖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向前倾。
萧景睿迅速扶了他一把,五指牢牢托着他的前臂。
“你呀,明知自己眼睛不好,还挑这种路来走。”
言豫津笑而不辩,心底似有暖流涌动。
在别处失去的,总能在另一处寻回,他一向懂得惜福。
“白日里见你,你和言侯爷长得真是像。如今你眯着眼睛看我,倒像换了一副模样。”萧景睿扶着言豫津一路向前走,不忘打趣他两句。
“那你说,我这模样俊么?”言豫津站稳,诚恳而认真地耍了个帅。
萧景睿同样诚恳而认真地摇摇头。
言阙多年来破天荒第一回置备了家里的年货,那年刚好是梅长苏进京的第一年,
言豫津进门时,言阙正在剥一只橘子。见言豫津来了,言阙顺手便掰了半只橘子给他。顿了半晌,又收回手把橘子自己吃了。
言豫津不爱吃橘子。
“这是岭南府直发官船运来的柑橘,别家抢都抢不到,幸好我有预定。你可以尝尝看,或者拿些给你的朋友。”言阙用帕子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甩袖回房。
言豫津知道梅长苏好这口,赶紧送了好些到苏宅。
这好运气不单只是苏兄的,还是他自己的。
谁知苏兄不过赏面才勉强吃了一只,飞流连一只也不领他的情。
言豫津在苏宅大口大口地吃着柑橘,那般狼狈相连萧景睿都笑话他。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样清甜可口的橘子。
今年除夕,言阙答应言豫津同他一起守岁。
言豫津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言阙突发奇想要弥补一番为人父的遗憾,他知道是苏兄那席话起了作用。
可他依旧发自内心地感到欢喜。
言豫津为言阙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他以为爹爹会先同他转述自己与苏兄的谈话,或是分析一番朝中时局,重申言家家训,哪怕是说说自己近日练出的那颗大金丹,背诵一段《度人经》。
而言阙只是起筷往言豫津碗里夹了一只鸡腿,从言豫津儿时爱玩的木老虎絮絮谈起,又说起他小时候练武功、写功课的情形。
这些记忆对言豫津来说同样深刻。
他自幼身体不好,言阙为他遍寻名师教他武功,又亲自带他去拜师。言阙牵着他的手大而有力,他怯怯从言阙身后探出头来偷看自己的师傅。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一两步,回头又能看到言阙鼓励的目光。
学堂布置了抄写政论的功课,一夜得用楷书抄上四篇。那时他的小手握笔尚吃力,抄一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早起来想要赶功课,发现书房里点着灯,原来是言阙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窗外传来爆竹声声,言阙扬手将酒一饮而尽,“津儿,从前苦了你。往后的路,只怕亦是险境重重。”
言豫津滔滔不绝,谈了孝又谈了忠,最后又谈了礼。他原本不是个说话爱绕弯子的人。
其实他心底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是言家的孩子,是您的孩子。
无论去哪里,都无所畏惧。
言阙连夜赶回城外道观打醮,在梁帝眼前装模作样,半分功夫不能落下。
临走前交代言豫津,把他的官印翻出来,往几份所谓紧急的文书上胡乱一盖了事。
言阙混的是闲职,经他手的事只有无聊与极度无聊两种,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
言豫津叫苦连天,翻箱倒柜。因为言阙一向很不把自己的官印当一回事,有时用去垫个棋盘,有时用去压着作画的宣纸,可谓物尽其用。
他在一只匣子里翻出几卷旧画,原本生脆的纸张因受了潮变得柔软而单薄,扑面而来一股纸浆的霉味。
看墨迹,已是言阙多年前随手涂抹之作,至少也有十余年。
言豫津将画一张张抖落开来,画中之人,全是女子。
第一卷画中的女子,神态生动,眉间英气勃然,一双大眼清亮有神。
一连看了两三卷,画中人都是她。
其后几卷只是描绘了女子的身姿,而眉目徒留一片空白。
言豫津摸不着头脑,略略规整一番便打算将画作原样放好。却惊讶地发现在这几卷画作之下,还放着一卷画。
展开一看,墨色尚新,不知为何反而被言阙搁在匣子的最底部。
画中之人,身姿婀娜,脸上却只画了一双眼睛。
细眉长目,似随风飘落至湖心的一枚柳叶,有说不尽的缱绻温柔。
借着微弱烛光,言豫津捧着画卷的双手颤抖。凝神细视的双眼微微眯起,神色是相似的温柔。
言阙决定相助靖王救卫铮,同言豫津谈了整整一夜。
从靖王又说到了祁王。“你年纪小,只怕记不清祁王了。景禹……非常像他的母亲。”言阙眼眸中的情绪,似眼前那盏清茶,热了又凉。
言豫津忍不住问了另一个问题:“爹,那我呢?我也像我娘吗?”
这句问话中有他半世期盼。
言阙一愣,注视言豫津的目光温和而慈爱,回过神后答了一句:“你当然是像年轻时的我。”
言豫津低下头去,却又很快地仰起脸来,明亮灿烂的笑容一如往昔。
Fin.
联动>>>【言氏夫妇】泛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