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蔺苏】戏

蔺晨从小便喜欢听戏,偏偏梅长苏不喜欢。

于是十来年里,蔺晨没听过哪怕一折戏。

但近些年,蔺晨又起了听戏的兴致。

大江南北,行遍桥与路,赏尽云与月。跨山涉水,田垄市集,灶头井旁,蔺晨总爱寻一出名为《天中天》的戏来听,哪一家戏班子都可以。

他是读着《天中天》的戏文长大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

立志修行的白衣道人在游历途中偶遇一只梨花妖,清风皓月,君子之谊。两人结伴逛遍名山大川,领略各地风土民情。奈何好景不长,在平定群魔之乱时白衣道人没有安然度过天劫,呜呼哀哉。梨花妖倾尽半生修为相救,回天乏术,只得孤身启程余下长路。

凡人生命不过须臾,妖的年月如此漫长。梨花妖往后是否故地重游,怀着何种心绪,都是戏文中恰到好处的留白。

这一片空白,留待有故事的人去填。

蔺晨小时候爱看这篇戏文,原是被其中新鲜奇异的人事所吸引。待他成人后亲身涉足纸面上的山川河流,才明晓惠风朗月可观不可得,良辰美景皆是不可言说之境。

一蓑烟雨,万山载雪。

清茶须得同眼前人共饮。

 

这段时日蔺晨在铭山晃荡,有个盛名在外的戏班子从姑苏来,连演两日《天中天》,蔺晨慕名前往。

戏棚子中观客如云,搁下一点银子可得上座,还配一盏茶和几味点心。

蔺晨邻座是一位衣着紫衫的年轻男子,两人落座前点头示意。

戏场锣鼓方始,萧笛与曲律相协,声与乐齐。全场鸦雀无声,细听静赏。

正看到快意处,白衣道人初遇梨花妖,两人不打不相识。

听得紫衫客开口一句:“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蔺晨分神看他一眼,方知是同自己攀话,答道:“我姓蔺。”

紫衫客问道:“原来是林公子。”

蔺晨一愣,并不出言纠正。

“不知林公子可有心上人?”

蔺晨觉得紫衫客着实烦人可恼,阻碍他听戏不止,问话也突兀无礼。但环视四周,听戏人皆是公子小姐同席,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唯独他与紫衫客同坐,大眼对小眼,也难怪他有此一问。

他答:“算有吧。”

“我见林公子你神色黯淡,莫不是你心上人喜欢的是旁人?”

蔺晨大度摆手,“比这还要糟。”

紫衫客缓缓下判语:“那就是最后同你在一块了。”

蔺晨哑然失笑。

从前梅长苏还在的时日,的确曾经在蔺晨灌他喝药时抱怨过:“江湖郎中学医不精,让人生不如死。”

也不知,他现在后悔说过这话没有。

 

台上的戏渐入佳境,白衣道人与梨花妖情谊渐深,月下品酒对弈,二人唇枪舌战,听得台下人忍俊不禁。

紫衫客又问蔺晨,“林公子,依你之见,何者为钟情?”

这番问话落入蔺晨耳中,戏词全成了无关痛痒的风雨声。天地变幻,思绪飘回多年前一个细雨缥缈的午后。

他在研药,梅长苏在读书。

夹着雨丝的凉风吹起窗纱,他怕梅长苏吹风受凉,正要起身去关窗。

冷不防听见梅长苏问道:“蔺晨,你说,何者为钟情?”

他停下脚步,定定看向梅长苏,突然一笑。

“我也是读过《春秋》的人,竟不知此书能惹人有此深思?”

梅长苏眼神闪烁,像是偷糖吃被兄长发现的顽童。

蔺晨走近梅长苏:“你在读什么书?”

梅长苏一把将书卷抓在手心:“谁说我在读《春秋》,分明是《战国策》。”

“我看也不是罢。”蔺晨劈手去夺他的书。“给我也瞧瞧。”

梅长苏侧身躲开,手未曾放松丝毫。“蔺神医悬壶济世,研药辛劳,我怎可浪费你宝贵光阴,做千古罪人?”

蔺晨的手已经抓住半卷书,使劲往自己那头拽。“孔夫子有云,劳逸结合。”

“放手。”

“你先松手。”

“再扯书就要坏了。”

梅长苏争不过蔺晨,无奈撒手。

蔺晨翻到书封一看,上书三个大字:天中天。

他顿时气结:“你偷看我戏本子。”

梅长苏眼神无辜。“怎能算偷?你自己搁在案上,你看得,我怎么不看得。”

蔺晨无言以对。

“戏文无关风月,不着情一字,你何故有此一问?”

梅长苏不答,诚恳道:“我真心向你讨教,究竟何者为钟情?”

静默半晌,蔺晨微微一笑,温言道:“你说呢?”

窗子来不及关好,戏文也未曾合上,不识字的清风一页页翻过戏文,似不谙世事的司命随意抚弄命运的琴弦。

梅长苏思忖道:“若是有一天不能再在意中人身旁,也希望他能过得好。”

“我之谓钟情,便是这样一番情愫。”

蔺晨摇头:“你这话不对。”

“这一生,你会希望许许多多人过得好,却未必每一份情谊都是情之至衷。”

梅长苏看着蔺晨的眼睛,缓缓开口:“那么,就是我希望他能因了我的缺席而有几分难过,却依旧期盼他能过得好。”

锣鼓震天,恍若隔世。

蔺晨同紫衫客道:“钟情么……便是在钟情之人问你何者为钟情时,心中翻江倒海却百口难言,只能支支吾吾答他一句‘你说呢’。”

天地变色,洪水滔天,山崩地裂,海潮逆流。能诉诸于言语的,亦不过是一句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你说呢”。

说尽少年事,再无余生可回首。

 

《天中天》这一出戏,蔺晨看过无数回。

白衣道人在戏里都死了成千上百回了,初看时满心酸涩,却又无可奈何。戏看多了,心绪倒稍稍宽慰些,大概是慢慢地接受了事实——白衣道士在戏里总是要死的。

他若是死了,于这个故事而言便是一方浸着血泪的残缺,他若是活着,这场戏却恰恰因此不得圆满。

可说到底,每看一回戏总有每一回的伤心,毕竟还是希望他可以好好活着。

谁管这到底是不是戏。

生活总有百般苦难,人们总期待能看场酣畅淋漓的好戏,在旁人的悲哀里,落自己的泪。在幻梦似的快慰中,弥补自己失落的遗憾。

偏偏梅长苏不爱看戏。他小时候看太多了,往台上扔赏钱跟给大马猴抛花生吃似的,比谁都起劲。

如今再看锣鼓热热闹闹敲个不停,红男绿女走马灯似地打转,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戏码周而复始,他觉得很是无趣。

只有蔺晨知道,梅长苏是怕想起少时在金陵的光景。

 

梨花妖倾尽修为,也只能换回白衣道人回魂一刻。

白衣道人靠在梨花妖肩头,用尽最后一口气艰难道:“愿君多珍重。重走来时路,勿忘同行人。”

梨花漫山遍野,风雨萧索,落雪无光。

那时梅长苏已经起不来床了,却心血来潮想听戏。

一时半会,蔺晨也请不来戏班子到府上,只得陪在床前同梅长苏说话。

“蔺晨,我此时倒有些后悔,没和你好好听过一场戏。”

“小时候看戏的时候,我最爱吃烤米糕。这些年,我连烤米糕的滋味也快忘记了。”

梅长苏断续地说着话,阖着双目,紧皱的眉头张弛开来,竟是连与病痛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

“你若是想听,要么我给你唱一出吧。”

蔺晨摸上腰侧的佩剑。长剑出鞘,气势如虹,只见寒光一闪,他反手将剑架在自己颈项上,似笑非笑问道:“给你唱一折霸王别姬可好。”

蔺晨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家了。且不说他根本不会唱戏,选的这戏,摆得这架势,当真是可笑至极。

本就是个看客,戏看多了,便同戏本里的故事较上了真。

森森寒气袭上颈项肌肤。

生死之交,本当生死相随。

但倘若随手一抹,只能拿白鼻丑角的戏本。

这种戏,他与梅长苏都不爱看。

可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留住他,只能这样看着他。

眼睁睁看他又一次离开他。

梅长苏睁开眼睛,目光出奇清亮有神,他见蔺晨这招式,无声勾起嘴角,眉眼弯弯。

他伸手抓着蔺晨袍袖的一角,轻轻摇晃了一下,像从前他不想喝药闹情绪时一般。

“蔺晨,你要真想我高兴。”

“就给我唱一出孔明挥泪斩马谡吧。”

蔺晨知道梅长苏是在同他玩笑。

梅长苏扯起淡来比他还不着调,你说东边打雷,他说蛤蟆张嘴。

此刻他实在没办法,像旧日般开怀大笑。

梅长苏的指尖轻柔划过蔺晨衣袖,沙尘拂过坚硬的岩石,秋雨略过残破的纱窗,世上最后一场萧瑟的大雪悄然落在温热的土地上。

 

紫衫客随口品评一二,蔺晨无心细听。

他在说着自己的话:“这戏每每听来,难免有些感伤。”

紫衫客笑道:“林公子没听过续《天中天》的几个戏么,像《重逢》、《他年梦》几出,虽说不是红尘笑笑生原作,但其所叙,都是白衣道人起死回生后同梨花妖快意江湖的逸事,读后心怀大慰。”

蔺晨道:“白衣道士总是要死的,何苦替他编出这一套套的尘世欢愉?”

紫衫客轻笑道:“看来林公子不曾做过一场不愿醒来的好梦。”

蔺晨端起茶盏,饶有兴致问道:“怎么说?”

“起承转合,悲欢离合,哪一幕人们爱看的戏最后不准准扣着一个‘合’字?恋人分离再相逢,人死可复生,天下有不散之筵席,纯粹爱恨历经岁月摧残却亘久不变,这些荒诞的事在戏里皆可成真。”

“人活着总得相信点什么,不然这辈子就完了。”

“林公子,你说呢?”

蔺晨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

 

散场前夕,紫衫客向蔺晨问道:“林公子,若是不曾有千魔之乱的天劫,你觉得白衣道人和梨花妖最后是怎样一番收场?”

蔺晨沉吟一番,悠然道:“自是风雪一程后,桥归桥,路归路。白衣道人自有命定际遇,梨花妖么,也许会成仙。”

他眉眼间已无风雨波澜,唯余疏阔之气:“兴致起了便再聚首,白日放歌,大醉方休,闲话江湖少年事。”

紫衫客一怔:“何出此言?”

蔺晨笑道:“纵使人生如戏,戏外总有另番人生。”

擦肩而过的人不会再重逢,错失的难以回首道挽留。

逝去的日子有过凄楚的心酸,也曾感受过惶惑的幸福。

花自飘零水自流,人生长恨水长东。

 

有一件事蔺晨没有告诉紫衫客。

他当然有过不愿醒来的好梦。

梦里梅长苏骑在马上,银甲映雪,雄姿英发,笑着同他说话。

他说:“你过得好,这真让我高兴。”

Fin.



*赘言一二:这是我在半年前,想到的关于蔺苏的第一个故事。如今已觉不新鲜,但意义依旧如初。那夜在外地与友人听讲座,见到B站上的一个蔺苏视频,配曲是陈粒的正趣果上果,反复同看多次。惺惺相惜,缄默不言,无拖无欠,这是我最初满心期盼的,最喜欢的他们。

评论(38)
热度(198)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舞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