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云梦双杰】微服

*不甜来揍我

*西皮向


天色渐暗,鸟群穿过黄昏的暮云。窄小而悠长的乡道上,两位翩翩公子纵马而过。

定睛一看,其中有一位貌似骑的是驴。

颠着小驴的魏无羡紧赶慢赶地试图追上他跟前的人,气喘吁吁道:“阿澄,江澄,江晚吟!你好歹等等我呀。”

江澄勒马回头,笑意清冷。“谁让你非得骑驴的?还不快点夹紧双腿跑起来。”

魏无羡嘟囔道:“这时候你又让我夹紧腿了。”

江澄狠狠瞪他一眼,翻过兜帽戴上,嘴里吹出哨响,马儿撒开蹄子往前奔。

江澄今天穿了一袭梅子青色的绸服,魏无羡咧嘴而笑,跃起折下一枝柳叶,隔空抽打江澄的背。

“晚吟作甚自个儿戴绿帽,莫不是在暗示我些什么?”

一声清亮的哨声响起,马儿稳住了蹄,魏无羡拍驴赶上。

江澄将兜帽往后一掀,劈手夺过魏无羡手里的柳叶往他身上连抽几下。魏无羡左闪右躲,江宗主神鞭屡屡敲在风里。

柳叶被用力掷在地下,马儿俯头用鼻子乱拱。

江澄仍不解气,摸着指环道:“若不是打了赌,我非得用紫电抽你几鞭不可。”


他俩约好,从云梦启程随意游玩半月,除非生死攸关,谁也不准动用灵力和仙器,像平常人一般过日子。紫电驭马,三毒砍柴,陈情吹起男女求偶的山歌小调,三毒圣手和夷陵老祖走在暴殄天物的康庄大道。

这样无聊的建议,不消说自是由魏无羡提出来的,能耐的是他总有办法让江澄同意下一场更无聊的较量。

魏无羡笑嘻嘻地冲江澄张开双臂,一身杏白色的衣裳,窄袖上绣了金线。“你看,我这扮相像不像敛芳尊。”

江澄抬手往他眉心大力一戳,道:“我看还差一点。”

伴随哎哟一声惨叫,魏无羡甩手打开江澄的魔爪,“下手没轻重,当真是一点也不心疼。”

江澄不理他,自个仰首观天,俯首且看荒草碧连天,叹气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晚怕是无处落脚。”

若是可以御剑,从云梦到姑苏都能玩个好几转了。说到底,这事还得魏无羡负全责。

“干嘛?”江澄垂眸,发现魏无羡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先不急着干。”魏无羡摆手拒绝,向前方遥遥一指。

路的尽头,有间田舍落在小土堆旁,夕阳之下,炊烟袅袅。


还没走到农家,两人又起了争执。魏无羡提醒江澄,若是他们贸然以两个青年男子的身份敲门叨扰,很有可能被主人家误会是上门来谋财害命,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反过来被主人家谋财,害命虽不至于,多少也劫个色。

江澄脸色发黑,嘴角抽搐,哼道:“就算劫色,也先从你下手。”

魏无羡大笑道:“你终于承认生得不如我好看啦?”

江澄挥手便是一掌:“宝物沉归底,这句话你没听过?”

魏无羡又道:“不如你扮成我娘子。小两口借宿,对主人家来说安全之余又可听壁角,再方便不过。”

江澄手中的三毒已经饥渴难耐,吼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魏无羡点头道:“江宗主教训得是,你已经是我娘子了,又怎好说是扮?”

“真要扮,也是你来当女子。”江澄脸色阴而转晴,慢悠悠抛出一句:“谁让你现在比我矮?”

魏无羡跟在他身后牵着小驴直跳脚:“这能怪我么!你这是典型的老古板想法,我非得好好批判你一下不可……”

叩开田舍大门时,两人一本正经朝探头出来的农家女施礼作揖。

魏无羡自我介绍道:“我们从云梦来,路过这里时天色已晚,附近没有住店,还望姑娘行个方便。”

说罢挤眉弄眼,露出招牌微笑,自以为十拿九稳,尚嫌不足,将身侧的江澄推将出来,补充道:“他,算命的,神算子,有些小钱。我们是绝不会白吃白住的。”

江澄嘴角又抽了抽,脸色黑得像下一瞬就能打雷下雨。

农家女打量了一下魏无羡,问道:“那公子你是做什么的?”

江澄抓住机会抢先开口:“卖杂货的。”

农家女噗嗤一声笑了:“可有时新货拿出来给奴家瞧瞧么?”

江澄用眼神同方才被他捅了一发暗刀的魏无羡进行默契交流:你不是身上整天有胭脂水粉香囊的吗,快啊,拿出来啊。

魏无羡硬着头皮往怀里硬掏,最后掏出一个——

小小的拨浪鼓。

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魏无羡勉力摇了几下小鼓,嘴上胡诌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个小鼓被我们云梦仙门大户江氏家主亲自施过术法……”

江澄接腔道:“可保家宅安康,发财又添丁。”

魏无羡趁机邀功:“我这入货价也得半吊钱呢,现在白送你了,权当见面礼。”

农家女嫣然一笑,用手抚着小腹,看了江澄一眼。“公子果真是神算子。”

她接过魏无羡的拨浪鼓,邀请他们进屋。

魏无羡跟在她身后吸了吸鼻子,屋外见着的炊烟像一把软钩,将他肚子里的馋虫全勾了出来。

他礼貌询问道:“姑娘,请问你家还有什么吃食没有?”

农家女道:“真不巧,我们方才已经吃完了。”

吃完了。

农家女见他们露出失望神色,解释说她丈夫打猎在外,家里只剩她和婆婆两人,做的饭菜不多。如果他们需要,厨房里还剩了些米,可以自己去煮。今晚要是不嫌弃,直接歇在后院隔壁那间小房就行。

江澄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开口问道:“请问姑娘,这儿……没有养狗吧?”

农家女笑着摇摇头。

魏无羡看着江澄,一颗心就像躺进羽毛堆一般变得柔软起来。已经以身相许了,再无以为报,不如今晚就亲自下厨给江澄做碗粥罢。


江澄见魏无羡端了碗不明物进屋,尚不知自己的考验即将到来,只顾同他秋后算账:“拨浪鼓你也拿得出手?我方才又帮你收拾了一回烂摊。”

魏无羡迅速将热粥甩在桌上,抖着双手吹气:“好烫好烫。”

“话说……”他看向江澄,“你怎么知道那个姑娘有喜了?她又不显肚子。”

江澄漠然道:“我随口说的。”

魏无羡蹭到江澄身后,轻轻给他捏了两把肩,讨好道:“你就不要生气了。饿不饿,我做了粥给你吃。”

江澄眼神里闪过一丝惶恐,“金凌警告过我,况且你的水平我也是知道的……”

魏无羡将粥往江澄的方向推了推,信口道:“非复吴下阿蒙矣。”

普通的白粥,不像魏无羡从前大红大绿的下厨风格。江澄小小喝了一口,寡淡无味。他不算是口味轻的人,皱眉道:“你还是将花椒多放些吧。”

魏无羡夺过碗就要往厨房里跑,江澄一把抓住他的手:“算了算了。”

魏无羡的手还有些发烫,像是残留着热粥碗的余温。江澄捏了捏又放下,想象出魏婴在厨房里淘米下锅,被缭绕烟气熏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来到江家之后,魏无羡从未做过这些事。姐姐总给他们熬汤、做点心,想吃时新菜,家里有手艺极好的厨娘。

江澄重新把碗接过,埋头痛喝白粥如饮佳酿。

魏无羡小心翼翼道:“是不是真的不好吃?”

江澄很想拼命点头,最后却说了不是。

喝剩一半,江澄把碗放下,推给魏无羡:“我饱了。”

他只做了一小碗粥,看来是主人家里的米不够。

魏无羡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露出得意笑容:“比上一回强多了。”

昏暗烛火下,江澄凝眸看着魏无羡喝粥的样子。

杂货郎和神算子在田舍草房里分喝一碗白粥,没有符篆长鞭和利剑,一切都如此不可思议。

生死离散,十三年苦守,无人共饮的天子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最终拥在怀里的体温又是热的。他太明白这些都不过是游戏的幻梦,就像他们身上临时买来的绸衫。总有一天,他们得将这份寻常欢愉尽数归还,到那时紫电仍将无情地夺人心魄,陈情依旧令万千凶尸如影般游荡。

但他们共度此刻。痴情归于朝暮,分甘同味,风雨同舟。


这间小屋没有窗,魏无羡在床上骨碌翻了一个身,猜想今晚的星星应该特别亮。

江澄抱怨道:“别乱动。”

魏无羡趴过去,偏过头亲他,小小声道:“不如我们做吧?”

江澄推了几次,最后也由得他亲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推开他,沉声道:“在这里,你有病啊。”

魏无羡复又躺下,无奈道:“好罢,不做。但我好无聊啊,快同我说话。”

他自己率先抛出一个话题:“哎你说,如果我们不修仙,可以随意生活在某一户人家,你最想做什么人呢?”

他雀跃道:“我想做一个穷书生,你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公子,你供我上京赶考,我发誓日后高中状元后绝不负你。”

江澄冷冷道:“然后你就会发现,我对每一个上门来的书生都做同一个约定。”

魏无羡顿了一下,又道:“那我再说一个,比如我是路边吃烧饼的,你是街头卖字画的,有一回我们在勾栏里为争一个花魁大打出手。打得那叫海枯石烂,天雷勾动地火,晴天里一个霹雳打下来,我瞎了眼就这么看上你了。出门时老鸨扯着我的袖子哭啊叫啊,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断袖了呢。”

江澄在被窝里猛踹魏无羡一脚,“什么叫你瞎了眼?”

魏无羡连忙修正道:“不好意思,是您瞎了眼看上我了。” 


魏无羡这么一胡诌,江澄倒想起一桩事来。

少年时他们有一回无意遇见温晁在街上耀武扬威,原想用麻袋套头来揍他一顿,后来还是决定伏在树上用早点吃剩的肉包子在背后射他脑袋。虽说是有些浪费粮食,但至少不会伤人给家里惹事。

温晁捂着后脑勺骂骂咧咧转过身来,他们迅速从枝头跳下,拼命往前跑。他们本没穿江氏家服,也没被瞧到正脸,但毕竟做贼心虚。

长街上人潮熙攘,身后像是有大队人马追来,两人难以躲藏。江澄甩出钱袋恐吓卖字画的书生速去如厕,自己鹊占鸠巢开始卖画为生。幸好他自小画技了得,左顾右盼间也能胡乱抹出一幅高山流水图。见江澄已经藏好,魏无羡情急之下,一把抓过前头脂粉摊的铜镜,翘起兰花指说要试试最新款的口脂。

起先江澄笑得连笔也拿不稳了,直到他在铜镜里对上魏无羡那双明亮的眼眸。


魏无羡在床上又翻了一个身,缠着江澄,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

“总要有一个契机。”魏无羡说,“因为我风筝射得远?身手好?生得俊?替你挨过罚?”

这个问题江澄也很想知道答案。

他记得魏无羡见到狗时总要躲在自己身后,一双手环着他的腰,软且热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带着哭腔说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么就偏偏怕狗呢。

后来有一回没见到狗,魏无羡也这般从身后伸出手来环着他,嘴里也不说害怕,只是拉长了声音软软地唤了一声:“晚吟啊。”

江澄想把魏无羡的手扯下来,谁知一碰上就再也撒不了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回过头来想想,早就是了。

江澄也翻过身来,伸手轻轻环住魏无羡,嘴上却不饶人地反问:“你睡觉会知道是几时睡着的么?”

魏无羡被他噎了一下,竟无言以对。

江澄不再说话了,魏无羡以为他快要睡着,便又推了推他:“你还没说最想做什么人呢?”

江澄大概想了很久,最后答了一句:“云梦江晚吟。”

魏无羡哈哈大笑起来,大肆嘲笑江澄的毫无新意:“你不都已经是了么,还……”

他突然反应过来,心像是被放在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煎,蒸腾而起的烟气熏得眼眶发涨。

江澄难得说一句这般甜蜜的话,听得掉眼泪是很傻气的。他们经历过的苦痛,都已经过去,而永久错失的人事,此生也来不及去追。

魏无羡静静地平躺着,用小指去勾江澄的小指,用力拉了几下,他能感觉到,江澄也在使劲。

那下辈子咱们就先说好了。

Fin.

———

刀乎哉,不刀也。

一点联动:关于你澄在算命上的特殊技能>>>《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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